“藍兄說到哪裏去了?亡者為大,該先敬藍庫監一杯……”孫獻舉起杯望天一祝,隨即將酒灑到地下。
“舍弟當不起的。”藍威忙道。“平日看藍庫監,體格也還康健,沒想到竟走得這麼倉促。”“他本就有這風症,又突然遇到那等驚嚇……”“說到那事,我父親也是無辜受了冤屈。”
“是啊,想想就不由得人不氣悶。那老天要收庫錢,幹庫監巡卒什麼事?這些年朝廷糟踐多少錢?金塗牆,銀鋪地,一棵東南竹木運到京城,耗的錢,便是上百上千百姓一年的衣食。那些庫錢飛走,是上天警示,若再這麼下去,恐怕連這天下都難保。那些官兒卻不自己反省悔過,隻知道拿下麵這些人遮掩擋罪……”
孫獻見他起先始終拘拘謹謹的,這時卻越說越激憤,忙打斷:“藍店主,你真的信那些錢飛走了?”
“那天連孫老相公在內,十幾個人親眼看見,難道還有假?”“會不會是什麼障眼法呢?”“什麼障眼法能讓那麼多錢全都飛上天去?”“這我不知道,不過我始終有些不信。”“今年各樣奇事不斷,清明那天一隻大客船不是憑空也沒了?上千人親眼瞧見的,孫相公沒聽說?”“聽是聽說了,不過……”
“仍是不信?這樣的異事,古書上記得不少,天下將興,必有祥瑞;天下將亡,必有災孽。”
“嗬嗬,照你這麼說,這天下要完了?”“現今還隻是警示,若還不悔罪,那就連上天也救不得了。”孫獻來打探藍猛和庫錢的事,卻被藍威引到這些話頭,忙笑著道:“這天下的事,你我都管不到,還是喝酒。”“嗯、嗯。”藍威也自知言過,神色倏然回到拘謹,低下頭,很不自在,不時用手摸弄著唇髭胡須。這時,店裏進來兩個客人,那婦人正端了一盤羊肉上來,忙笑著招呼。“孫相公,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家慢用。今天這酒菜算我東道。”“不必,不必。你忙你的,不必管我。”“孫相公第一次來,該當的。”藍威唯唯致歉,起身去招呼那兩個客人。孫獻什麼都沒問出來,有些喪氣,店裏又來了客人,更不好再問。酒菜舍不得浪費,便悶頭喝酒吃菜。藍威進到後麵去置辦客人要的菜,那婦人在前頭招呼,不時望向孫獻,眼神隱隱有些不喜。女人家心小,她恐怕是心疼這些酒菜。
孫獻心想,白耗了小爺我這些工夫,聽你丈夫泄憤,這頓酒菜算是貼補。想到此,他狠狠夾起一大塊羊肉塞進嘴裏,大聲嚼起來。
馮賽來到城北榆林巷鮑家宅院。鮑廷庵雖然家財如山如海,錢財上卻極苛吝,任何一筆小賬都算得清清楚楚。一把年紀,為省轎夫錢,出門都是自己騎馬。因此京城人背地裏都叫他“鮑算子”。唯獨在這房宅門庭上,他卻極舍得。他曾向邊關供奉糧草,捐了個七品朝奉郎的散官官階,建起高大門屋,宅門漆成朱紅。雖然禮製明令,官民屋宅都不許彩繪棟宇,梁柱窗牖也不許漆成朱色或黑色,但近些年來,官員豪強都紛紛越製,競相奢侈,朝廷也禁不住。鮑宅也不例外,雖然門前掛著孝幔、垂著白燈籠,一縷殘陽映照下,仍掩不住樓宇耀彩、台閣宏麗。
馮賽下馬拴好,走上台階,門前四個仆役正在閑談,見到他,都認得,忙一起拜問。馮賽一問,鮑川不在宅中,去東門外別院了。
馮賽又騎馬向東門外趕去,雖然周長清開導他要信心信己,但獨行於暮色中,看著沿路歸家的人,念起妻女,他心裏又升起一片淒茫。不知道自己這樣奔波有沒有用,能不能找見汪石,尋回妻女?
趕到鮑家別院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一通報,鮑川果然在。京城糧草主要由汴河運來,鮑家為求近便,在汴河北街後麵買下一大塊地,建了這座別院。仆人引著他穿過庭院,走到前廳。這座宅院不似主宅那麼宏壯,雜植花木,多了些鄉野趣。
“馮二哥。”鮑川站在廳前台階上相迎,他四十出頭,麵容端雅,穿著一身素白孝服,越發顯得風神俊逸,絲毫不見商人市儈之氣。
“鮑兄。”馮賽也忙還禮,燈影下,見鮑川左手包著白紗布。“我聽說你的家宅都被抄沒,著實擔心,派人到處找你不見。”“多謝鮑兄記掛。我剛去了榆林巷主宅那邊……”“今天運來一批糧食,幾個糧商起了爭執,把我強拉過來。剛剛才平息了事端。唉,連孝都守不安寧……”兩人進去落座上茶,鮑川問道,“馮二哥找見那汪石了嗎?”
“沒有。我正是為這事來。有件事要請問鮑兄……”
“我為何替他作保?”“嗯。”
“馮二哥也知道,正月間京城鬧糧荒,我家中又遭了那些橫禍,裏外亂得收拾不住。朝廷一天催幾道,逼著糧行出糧。那些糧商原本就彼此不服,這時誰也不肯出頭,他們便強逼著我出來主事。我本在守孝,哪裏能顧得上這些?卻百般推脫不掉,隻得頂著不孝大罪出來理事。若不是汪石,這囤積糧食、妄造糧荒的罪名便得由我一人來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