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廊前一個人正在逗弄一隻金毛猴子,正是吳蒙。
馮賽快馬趕到了東郊河灣,一圈老柳圍著那個場院,院門關著,夕陽火紅,照在舊門板上,像是要將門板燃著。
馮賽下馬用力敲門,連敲了十幾下,裏麵楊老榆蒼老的聲音才應道:“來啦!”過了許久,楊老榆才開了道門縫,一張老臉從門裏探出來,豁開缺齒的嘴笑著問候:“馮大倌兒啊!”
昨天,吳蒙沒有收到炭,去催逼馮賽,馮賽已經來過這裏,到了一看,場院裏原本山堆的石炭一塊都不見了。當時馮賽吃驚無比,忙問楊老榆,楊老榆說是寒食晚上,譚力帶了十幾個力夫,連夜搬上船運走了。問搬去了哪裏,楊老榆則笑著說哪裏敢問。
“老楊,譚力今天仍沒來?”馮賽望向門裏,場院中仍然空蕩蕩、滿地煤渣。
“沒有。倒是吳蒙今天連著來了兩回。”楊老榆豁著嘴笑著,臉上有些樂禍。
馮賽聽說過楊老榆和吳蒙的舊怨,看著他夫婦兩個晚境可憐,譚力賃了這場院後,要找看院的,馮賽就把楊老榆引薦給了譚力。他知道楊老榆除了看院,其他一無所知。炭運來,炭運走,都有譚力在場看著,隻要不是被人偷走,便沒有楊老榆絲毫的事。
馮賽心裏焦煩,不知道譚力這回又在使什麼混招。偏偏又在這種時候。他沒再多問,回身要上馬,楊老榆卻湊了出來,仍笑著道:“炭行行首和其他大炭商一定也受不得那吳強盜。這回斷了他的炭,他怕是再難混下去了吧?嗬嗬。”
邱菡隱約聽到馮賽的聲音,渾身一顫,忙從牆角掙起身子,透過窗紙破縫向院門處張望,剛才從外麵進來的那個老漢將院門開了道縫,頭伸出去,似乎在跟人說話。而門兩旁的牆邊,分別站著剛才那一瘦一壯兩個漢子,兩人貼牆而立,手裏都攥著鋼刀。
邱菡再側耳細聽,果真是丈夫馮賽的聲音。再看門邊那兩個漢子正戒備著,隻要馮賽走進來,他們便會一起動手。邱菡的心狂跳起來,驚喜頓時變作驚怕。正在憂急,那老漢忽然關上了門扇,隨手閂死了門。
院外隱隱一陣馬蹄,馮賽走了。
吳蒙氣衝衝走到後院,大聲命仆人章根開鎖,章根慌忙掏出鑰匙,打開了那間雜物房的鎖頭。吳蒙一腳踢開門,大步跨了進去,柳二郎正坐在那個空缸的缸沿上,猛然抬起頭,驚望向吳蒙。
剛才,吳蒙聽那個挑炭夫遊小黑報信說,馮賽幫兩個鄉裏人直接賣木炭給曾胖川飯店,他的怒火頓時衝上頭頂,丟了兩陌錢給遊小黑,讓他好好盯著馮賽。遊小黑樂顛顛走了,吳蒙卻越想越惱。
他見柳二郎小心站起身,那柔怯怯的樣兒,有幾分像柳碧拂,心頭更像是被人狠擰了一把。
柳碧拂是汴京行院“念奴十二嬌”之一的“茶奴”,姿容自然一等,更善鑒茗色,精通茶藝。三年前,吳蒙還是挑炭夫,有天送炭去清賞院,剛將炭倒在後院廚房邊的炭簍裏,一抬頭,見樓上那間小閣的秀簾卷了起來,一位妙齡玉人向外望了望,隨即隱了回去。雖然隻一眼,吳蒙卻頓時驚呆。那姿容,像冰雪裏一枝白梅一般,他竟似乎還嗅到了淡淡寒香。
吳蒙從小粗生蠻長,眼見身經的全都是粗髒糟劣之物,哪裏見過這等冰容玉顏,頓時覺得自己又髒又黑的心底裂開一道口子,雪亮亮透出一片白淨。他呆在那裏,一動不能動,直到被院裏一個婆子吼醒。
他打問到,那個冰雪女子是“茶奴”柳碧拂。自那以後,他再也忘不掉,賣炭掙錢,使刁強奪,固然是為錢,但心底裏卻固存著一個念頭:等有錢了,去親近柳碧拂。
終於,他掙到了百萬身家,成了汴京城的大炭商。有錢之後,他暗地裏打問,知道了柳碧拂眼界極高,不論多少錢,從不接粗俗之客。於是他請了幾位教授給自己念書,教自己文士做派,又盡力去學茶道。那些書隻是耳邊亂風,記不住一兩句,做派倒是依樣學了一套,茶則真實學了不少見識。
他覺得身上已經有了不少雅氣後,才照儒生衣冠打扮一番,戴了頂雪白的襆頭,一身雪白的衫袍,拿了把蔡京題詩的高麗扇子,壯著膽子去了清賞院。然而進門之後,那老虔婆迎了出來,說柳碧拂被一位高官請去赴茶會了。他隻得失望而歸。
過了幾天,他又去,柳碧拂又不在。他再去,柳碧拂受了風寒,不能見客。連去了十幾回後,他才覺著不對,使錢從清賞院的廚婦嘴裏探到,柳碧拂一直都在,凡來客,她都先在樓上偷望。她不願見吳蒙,自然是心裏瞧不上。吳蒙聽後,怒得頓時忘了文雅做派,正巧仆人章根跟在身後,一轉身險些撞到,他飛起一腳,把章根踹倒在路邊。
但於柳碧拂,他心中卻終是不舍。氣消後,他決意多修煉些雅氣再去。沒修兩天,卻聽見,柳碧拂嫁給了那個牙人馮賽……想到此,再看眼前柳二郎那女子一般的怯樣兒,他心裏頓時火起。柳二郎卻站起身,換作笑臉:“吳大哥,我知道……”吳蒙見他這時目光中全無懼意,反倒似乎是看穿了自己,更有些輕視之意,心頭越發惱怒,不容他開口,暴喝了句:“你知道個喪門腿!”隨即抬起腳,一腳將柳二郎踹倒在缸邊,使盡多年挑炭挑出的腿力,狠命踢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