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鐵香爐應該沒有什麼疑問,再說阿慈是進了佛堂之後才變的身。

趙不棄又走進佛堂,佛堂很小,隻有門兩邊各一扇花格窗,光線有些昏暗。邁過門檻進去後,走兩步地上便是三個蒲團,阿慈當時跪在中間這個蒲團上。蒲團前方是一張香案,底下空著,藏了人一眼就能看到。香案後則是一尊佛像。

趙不棄望向兩邊,左右貼牆各有一張長木台子,上麵各供著一排一尺多高的羅漢,木台下麵都空著。

趙不棄又繞到佛像左側,不像其他大些的寺廟,這間佛堂並沒有後門,佛像緊貼著後牆。

要換身,那個醜女必定要預先藏在這裏,不過,她隻要走到中間蒲團位置,何渙在外麵就能看見。就算何渙沒有發現,阿慈若猛地見一個人從暗處走過來,也會吃驚,甚至驚叫。但據何渙說,阿慈進門後並沒有任何異常,隻是跪在蒲團上,而且剛跪下才拜了一拜就昏倒了。何渙看到後,立即奔了過來,雙眼一直望著阿慈,並沒有見到其他人影。最要緊的是:阿慈去了哪裏?

何渙和朱閣夫妻,還有烏鷺住持發現阿慈變身後,立即搜了佛堂,並沒有找到阿慈,何況這小小佛堂也沒有地方能藏人。

趙不棄低頭盯著那隻蒲團,難道在底下?他忙彎腰挪開蒲團,下麵是大青石方磚,接縫嚴密,看不到撬開移動的跡象,不可能有地窖。他又查看了其他兩個蒲團和香案下麵,都一樣,不會有秘道。就算有秘道,也難在何渙眼底換人。

這樁怪事果然有趣,非常之有趣。趙不棄不由得又笑起來。

最近京城凶案頻發,案牘堆積,葛鮮的案子輪號待審,至少要等幾天。但他的嶽丈鄭居中聽到消息,當天就使人催問,開封府推官第二天一早便提前審問。審問時,對葛鮮也十分客氣。葛鮮隻講了一條:事發那天中午他去了柳風院,當晚並沒有回家。柳風院的柳媽媽三人是見證。

推官便遣了個小吏去柳風院查問,小吏回來稟告屬實,推官便釋放了葛鮮。

葛鮮回到魚兒巷,鄰居見到,都來問訊,葛鮮勉強應付著,走到自家門前,門虛掩著,他猶豫了片刻,才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父親的屍體,擺放在堂屋地上,下麵鋪了張席子,上麵蒙著塊布單。

他站在院子裏,不敢進去,呆立了半晌,似乎聽到父親慈聲喚自己的名字,眼淚頓時湧了出來,哽咽了一陣,才忽然哭出聲,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他一邊哭,一邊跪爬到父親屍體旁,手觸到父親屍身,已經僵冷,心裏越發痛楚,放聲號啕起來,哭得連肝髒都快扯出。

母親死得早,父親一人辛苦將他撫養成人,從沒有跟他說過一句重話,事事都以他為先。唯一不足是家境窮寒,讓他時常有些自慚。但想著隻要勤力讀書,總會贏得富貴,改換門庭。而今終於一步登天,父親卻……和樞密院鄭居中的小女定親後,父親卻讓他重重嚐到窮賤之恥。那夜,他本想殺掉丁旦,卻被丁旦躲開。他從沒動過武,就算繼續追殺,也未必殺得掉丁旦。而且,就算殺了丁旦,他自己也難逃罪責。他慌望向父親,父親也驚慌無比,他心中忽然閃出前日在嶽父鄭居中家的遭遇——

那天鄭居中邀他父子去府上赴宴。父親特地選了件最好的衣裳穿戴齊整,可到了鄭府,一看門吏都衣著鮮明,頓時襯得他們父子如同乞丐一般。父親從沒進過這等貴邸,抬腿要進門,險些被高門檻絆倒。進了門,暈頭暈腦,連腳都不會使喚了。等見了鄭居中,舌頭打結,說出些不著三四的渾話。他在一邊,羞得恨不得死掉。等茶端上來,那茶盞烏黑幽亮,盞壁上一絲絲細白毫紋,他知道那是兔毫盞,他家全部家產也抵不上這隻茶盞。然而父親才喝了一口,猛地嗆了一下,手一顫,那隻茶盞跌到地上,頓時摔碎了。鄭居中雖然並沒介意,立即命人又上了一盞,他卻羞恨無比,恨不得殺了父親……他看了一眼驚慌縮到牆邊的丁旦,丁旦眼珠不住亂轉,正在急想對策,再不能耽擱!他又望了父親一眼,父親伸出那雙枯瘦老手,似是要來阻攔,那張麵孔蒼老而卑懦,一刹那,他的心底忽然閃出一個急念。

殺掉父親,嫁禍給丁旦!他悲喚一聲:“爹,恕孩兒不孝——”說著,他心一橫,一刀刺向父親……父親本已年老,又全無防備,那刀深刺進了胸口。他握著刀柄,見父親瞪著自己,滿眼驚異,他頓時呆住。見父親仰麵倒下,他才驚慌起來,撲通跪倒在父親身側,又慌又怕,卻哭不出來,隻有連聲叫著:“爹!爹!”

父親大口喘息著,目光雖然仍有些驚異,但很快似乎就明白過來,望著他,竟沒有怨責,反倒湧出慈愛讚許之意。

他越發內疚,哽咽起來:“爹,我……”半晌,父親拚力說道:“鮮兒……好……好好珍惜前……”父親也許要說“前程”,“程”字還沒出口,就咳了起來,咳出幾大口血來,血噴了葛鮮一身。父親又喘息了一陣,隨後雙眼一翻,麵部僵住,再不動了,隻有嘴還一直張著。

他輕輕搖了搖父親,低聲喚道:“爹……爹!”

父親紋絲不動,他這才意識到父親死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慌亂、悔疚、懼怕、悲痛一起湧來,全身卻像化了石一般,頓時僵住。

這時,跌倒在牆邊的丁旦發出些窸窣聲,葛鮮聽到,茫然扭頭,見丁旦滿眼驚懼,身子往後縮著,縮到牆根想爬起來,但看到葛鮮的目光,他頓時停住,不敢再動。

葛鮮也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他又低頭看了看父親,伸手將插在父親胸口的那把刀拔了出來,而後站起身,扭頭又看了一眼丁旦,丁旦立時打了個哆嗦,慌忙把身子拚命往後擠。葛鮮並不理他,抓起桌上那錠銀鋌,轉身回到自己房中,脫下濺了血的衣服,換了件幹淨的,將那把刀卷進血衣中。

隨後,他急步走到後院,輕輕開了後門,先聽了聽,外麵毫無動靜,這才悄悄出去,帶好門,穿過後巷來到汴河北街。夜已經很深,家家戶戶都閉著門,隻有一些酒坊還開著,並沒有誰看到他。

快到虹橋時,他撿了塊石頭包在血衣裏,上橋後,將血衣和刀丟進河裏,而後快步進了城,來到柳風院。柳風院是個小妓館,隻有三間房一個小院。老娘柳媽媽和一個小丫頭護侍著柳艾艾。葛鮮隻因她家價低,所以才偶爾來坐坐。自從中了禮部省試頭名後,開始顧惜身份,便不再來了,尤其是被樞密院鄭居中相中女婿後,就更不肯沾足這種地方。

那柳媽媽開門見是葛鮮,驚喜之餘,又有些為難,低聲道:“葛公子?許久不見啦,今晚怎麼得工夫想起我家艾艾了?不過啊,真真不巧,今晚已經有位恩客,唉,早知道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