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夫來後又細細查了一遍,抬頭笑著說:“藍嫂,不打緊,萬兒身上除去後腦,沒有其他傷,後腦也隻是被牛蹄蹭到,不是踢到,沒傷到骨頭,就是頭皮裂了道淺口子。好好將養幾天,萬兒就能蹦跳了。”

“河神娘娘保佑!”藍婆聽後,終於忍不住哭起來,一雙老手攥住萬兒的小嫩手,嗚咽著,“我的肉兒啊,你把奶奶的魂兒都扯跑了啊。”

半晌,她才用衣袖擦掉眼淚,又一眼看到兒子,這個穿著道袍、越看越認不得的兒子,不由得想起兒子像萬兒這麼大時候的樣子,一樣的機靈乖巧招人憐。丈夫因他也動了柔腸,給他取名叫“誌歸”,說從此再不為祿利掙紮,好好尋一片田產宅院,卸職歸田,一家人清靜安樂度日。當時,她還真信了。

後來她才明白,那時,丈夫又一次被貶官,正是心灰意懶的時候,說這些話,不過是寬慰他自己。沒過半年,丈夫又被調回京裏,那滿頭滿臉的歡喜得意氣,簡直能把帽子吹起來。有些人饞肉,有些人饞色,她丈夫這輩子改不掉的脾性是饞官。偏偏這幾十年朝廷開流水席一般,顛來倒去,鬧個不停,主客換了一撥又一撥,菜式翻了一桌又一桌。而她那個丈夫,又偏偏是個慢腳貨,一輩子學不會挑席占座,每次搶到的都是殘席。

眼看司馬光要敗,他偏生貼著司馬光;眼看趕跑司馬光的王安石要敗,他又熱巴巴去追附王安石;眼看踩死王安石的呂惠卿要敗,他又慌忙忙去投靠呂惠卿;眼看攆走呂惠卿的蘇軾要敗,他又癡愣愣守在蘇家門口……從頭到尾,他沒有一次看準、踩對。

最後一次,蔡京被任了宰相,正被重用,他跟著一個愣骨頭同僚,一起上書告蔡京意圖動搖東宮太子,以為這次一定能成,結果被蔡京反咬,臉上被刺字,發配到海島。第二年,蔡京雖然真的被罷免,她丈夫卻病死在海島。

就這樣,藍婆跟著丈夫,一輩子被貶來貶去,貶成了焦糊餅。丈夫雖死了,卻把這焦糊命傳給了他的兒子。不知為何,兒子誌歸性子竟像極了他父親,自小不服輸,事事都要強掙,卻很少勝過一回兩回。掙來掙去,竟掙到絕情絕義,舍母,拋妻,棄子,出家做了道士,說走就走,把她最後一點求倚靠的心也一腳踩爛……藍婆正在亂想,忽聽有人敲門。兒子去開了門,她就坐著沒動。“請問丁旦可回來了?”一個男子聲音。“丁旦?”兒子誌歸有些納悶。

藍婆一聽到這個名字,驚得一顫,忙起身走到門邊,門外暮色中一個男子,不到三十,白淨的臉,眉目俊朗,衣著華貴,氣度不凡。

藍婆從沒見過,警覺起來:“你是誰?”“在下名叫趙不棄,是丁旦的好友。”那男子微微笑著。“你找他做什麼?”

“我怕他有危險,特來告知。”“什麼危險?”

“這個——”“他沒回來,也不會回來了!”藍婆猛地關上了門。“娘……”誌歸滿眼疑惑。

兒子回來大半天,第一次叫自己,藍婆已經幾年沒有聽到,心裏猛地一熱,但隨即一冷,這一冷一熱,幾乎催出淚來。她忙轉身回到床邊,把臉別過一邊,狠狠說了聲:“我不是你娘!”

屋裏已經昏暗,藍婆卻沒有點燈,靜靜守著昏睡的萬兒。後麵廚房裏透出些火光,傳來舀水、動鍋、捅火、添炭、洗菜、淘米的聲音,兒子出了家,竟會自己煮飯了,藍婆心裏湧起一陣奇怪莫名的滋味,又想笑,又想哭,又想罵。

她坐著聽著,正在發呆歎氣,外麵又響起敲門聲,她沒有理,但外麵仍在敲,輕而低,她這才聽出來,是何渙。

她忙起身過去,打開門,昏黑中一個身影,果然是何渙。青綢襆頭,青綢衫,中等身量,肩寬背厚,眉目端正,一身溫純儒雅氣。

“老娘。”何渙低聲問候。“快進來!”

何渙忙閃了進來,藍婆正要關門,忽然聽到後麵廚房裏兒子大叫:“什麼人?”接著地上銅盆被一腳踢翻的聲音,隨即聽到一個人重而急的腳步聲,從廚房的後門衝了進來,藍婆感到不對,忙朝何渙叫道:“快走!”

何渙卻愣在那裏,慌了神,沒有動。頃刻間,一個黑影從廚房裏奔了出來,刺啦一聲,黑影忽然頓住,似乎是衣襟被門邊那顆掛竹帚的釘子掛住,黑影掙了兩下,剛扯開衣襟,誌歸也從廚房趕出來,一把扯住那黑影,大叫:“你做什麼?”

兩個人在門邊撕扯扭打起來,藍婆忙又朝何渙叫道:“快走呀!”何渙這才回過神,忙轉身向外跑去,卻不小心被門檻絆倒,重重摔倒在門外。而那黑影也一把推開誌歸,奔到了門邊,搶出門去,藍婆險些被他撞倒。黑影從地上揪起何渙,粗聲說“走!”隨即扭著何渙的胳膊就往外走。藍婆這才隱約看清,那黑影是個壯漢,穿著件皂緞衫子,皂緞褲,一雙黑靴。因背對著,看不到臉。

這時誌歸忽然抓起根板凳,追上黑影,朝他後背猛力一擊,黑影痛叫一聲,險些被砸倒,誌歸繼續揮著板凳追打,黑影被連連擊中,招架不住,逃走了。誌歸望著他走遠,才回轉身。藍婆忙走出去,何渙仍在門邊,正揉著膝蓋。

誌歸湊近一看,不由得喚道:“丁旦?”何渙低著臉,不敢回言,支吾了兩句,瘸著腿一顛一顛走到房子右邊,解開木樁上拴的馬,一陣蹄聲向西邊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