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羽忙湊近蹲下,伸出手指去探萬兒的鼻息,雖然微弱,卻仍有一絲溫氣,他又抓住萬兒小手腕,有脈搏,忙抬頭喊道:“快找大夫,還活著!”他娘一聽這話,喉嚨裏先是發出一聲怪異的聲響,隨即扭頭望向張太羽,呆怔了片刻,才認出自己兒子。她怪叫一聲,猛地伸出雙手,朝張太羽一陣抓打,又哭又罵又怪叫,瘋了一般。
張太羽顧不得這些,見圍觀的人仍在呆看,又喊道:“哪位幫忙快去找位大夫來!”
人群外有個聲音道:“馬步,騎我的馬,快去找大夫!”
張太羽聽那聲音熟悉,但見娘在搖萬兒,忙製止道:“娘,千萬莫亂動他!”
他娘聽見忙止住手,聲音也立時放小,望著萬兒,一聲聲小聲泣喚。
張太羽看著娘和兒子,忽然間恍惚起來。娘很陌生,萬兒更陌生,連自己,也覺著陌生。但方才為何那樣憂急?自己何止沒能斬斷塵緣,血脈塵根竟一直藏埋心底,如此深固。一時間,他不知是悲是喜,怔在那裏。
“伯母……誌歸?你回來了?”是剛才那聲音。張太羽抬頭,是朱閣,當年縣學的同學好友。白臉,修眉,細長眼,衣著鮮明,比當初多了些華雅之氣。聽他叫自己俗家舊名,張太羽越發覺得陌生,茫然點了點頭。
朱閣擠進來,查看了下萬兒,安慰道:“是昏過去了,應該沒有大礙。”“大夫來了!”有人叫道。
一陣馬蹄聲,停在人群外,人們趕緊讓開一條道,張太羽見一位老大夫慌手慌腳下了馬,踉蹌著趕了過來,是魚兒巷的葛大夫,在這一帶行醫已經幾十年。葛大夫看到張太羽,一愣,但隨即過去俯身在萬兒身邊,探鼻息,聽心跳、摸脈息,又伸手在萬兒手臂、身體上輕摸了一圈,才用那老啞嗓言道:“性命無礙,除了腦後,其他傷還看不出來,隻能等醒轉來再看。先找塊板子來,把孩子搬到床上去。”
他娘聽了,又哭起來,掙起身要去找木板。“我家有。”一個小夥子轉身跑進對麵食店的廚房,很快挾了一塊曬豆菜用的長方形竹匾來,“這個中用不?”孩子小,足夠用,葛大夫點頭說:“小心輕挪。”張太羽和那小夥子一起托住萬兒頭腳,諸人也來幫手,輕輕放到竹匾上,抬進屋裏,輕手搬到正房的大床上。
葛大夫又仔細查看了一番,從藥箱裏取出紗帶和藥,先替萬兒包紮了腦後的傷口。其他人識趣,都悄悄離開。葛大夫又取出一個小瓷瓶,交給張太羽:“這藥安神舒血,隔兩個時辰喂一顆。我到晚間再來看看。若他醒轉過來,不管什麼時候,馬上去叫我。”
張太羽道過謝,接了藥,從行囊裏取出僅有的兩陌銅錢,雙手遞給葛大夫:“不知道夠不夠?”
“都是老鄰居,又沒做什麼,何況萬兒就像我自家的孫子一樣。”葛大夫推讓著。他鰥居多年,張太羽的娘守寡後,他曾托媒人來說合,被藍氏回絕了。
“葛大夫,不要收他的錢。”張太羽見他娘忽然站起身,冷著臉說完這句話,並不看自己一眼,轉身走進內間。張太羽、葛大夫以及站在門邊的朱閣,都有些愕然。隻聽見鑰匙開銅鎖聲,拉抽屜聲,銅錢碰擊聲……片刻,他娘從裏麵出來,手裏攥著一陌錢,過來交給葛大夫:“您全收下,這孩子病情還不知道,過後還得麻煩你。”說著,他娘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葛大夫不好再推讓,隻得收了錢,安慰了兩句,轉身出門,卻險些撞上一個正進門的人。葛大夫連聲道歉,側讓著身子,從一邊出去了。
進來的是個女子,明麗照人,屋中隨之一亮:梳著京城時下最風尚的雲尖巧額發式,全身一色的春紅:桃瓣花鈿貼額,水紅銀絲錦鑲邊的半臂粉錦褙子,桃紅纏枝紋綺衫,淺紅軟羅抹胸,櫻紅百褶羅裙。她款款走進來,如一枝桃花,隨春風搖曳而至。鬢邊玉釵上鑲著一顆胭脂紅的瑪瑙,如一滴血,熒熒耀目。
“嬸嬸!”女子抬腳邁檻,露出翹尖桃葉紋紅繡鞋,剛進門,就見到張太羽,頓時叫起來:“誌歸哥哥?!”
這時,張太羽才認出,是朱閣的妻子——冷緗。冷緗與阿慈幼年同住一條裏巷,曾是姊妹玩伴,張太羽和阿慈的婚事還是她說合的。冷緗性情爽利,事事好爭強,每說一句話、做一件事,都比別人要多使一二分氣力。這時,冷緗望著張太羽,既意外,又欣喜,但臉上那神情,比意外還多些意外,比欣喜更多些欣喜,看來,她的那性子有增無減。
也正是這會兒,張太羽望了一眼門外,才發覺,剛才那隊轎馬和仆役們都停在門外,隻有一個女使模樣、紅衫紫裙的少女隨著冷緗走了進來。那竟是朱閣和冷緗的轎馬隨從,張太羽有些吃驚。
三年前,朱閣境況隻比張太羽稍強一點,他考上了府學,張太羽卻仍滯留在縣學。算起來,目前朱閣最多是府學上舍生,他夫婦哪裏來的這套富貴陣仗?
張太羽向冷緗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冷緗上下打量他,目光仍像往昔,有些硬和利,見張太羽一身道服,再看藍婆坐在床邊扭過臉,根本不望這邊,她似乎立即明白張太羽母子間情勢,便不再出聲,小心走到床邊看視萬兒,輕輕將萬兒的手臂放到被子下,理順了被子。萬兒一直閉著眼一動不動,唯有鼻翼微微有些翕動,額頭鼻側滲出一些細汗。冷緗又取出綾帕,輕輕替他拭淨,而後回頭朝那個使女道:“阿翠,這兩天你就留在這裏,好生照料萬兒。”
阿翠輕輕點頭答應,藍氏卻抬起頭道:“用不著的。”冷緗笑著道:“嬸嬸跟我還見外?阿慈不在了,我當姨的不管萬兒,誰來管?”
阿慈不在了?張太羽一怔,隨即回過神,終南山上那鄰居所言看來是真的。這時他才環視屋中,阿慈極愛整潔,當時每日都要將家裏清掃得幹幹淨淨,可現在,屋子裏東西淩亂堆放,處處都能看到灰塵油跡……朱閣和冷緗坐了一陣,告辭走了。藍婆一直守在萬兒身邊,過了一個多時辰,萬兒的身子動彈了一下,眼仍閉著,問他也不答聲,隻低聲呻喚著。總算是活轉過來了。藍婆喜得險些哭起來,她抬頭看了一眼兒子,心想他會去找葛大夫,他卻仍舊木樁子一樣杵在床邊,眼裏連點活氣都沒有。藍婆惱起來,也不理他,自己跑到對麵汪家茶食店,托他家夥計去找了葛大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