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八子論戰(3 / 3)

宋齊愈最不喜這樣首尾顛倒、本末不分,立即反問道:“這究竟是法之錯?還是人之過?法若錯了,便來論法;法若沒錯,便是執行人有過。將人之過歸罪於法,豈不是因噎廢食?司馬光以來,眾人非議新法,大多都是這樣不問根本,因人罪法。”

章美道:“好,你要論法,我們便來論法。你方才說怨恨新法者,隻是富貴之人。我來問你,怨青苗法的,也全都是富貴之人?朝廷既已收了百姓賦稅,又生出這謀利之計,與市儈爭利,這便是你所言民不加賦之良法?”

宋齊愈答道:“判斷法之對錯好壞,當看它設立的緣由。青苗法之前,每年開春及秋收之前,農戶新陳不接,衣食難繼,沒有餘錢買種,隻得向富室商人借貸,利息往往翻倍。借兩鬥還三鬥,已是看顧了鄉裏情誼。青苗法正是為解民困而設,青黃不接之際,官府借給農戶錢,隻收二分利息。這救急之法,有何不當?”

章美反駁道:“你可知各地官府以借貸之數來評定優劣,州縣官為爭個優評,不管農戶需不需要,強行借貸,等要還貸時,又百般催逼,多少農戶因還不了這錢,賣屋賣田,賣妻賣兒,甚而流亡逃難?”

宋齊愈笑起來:“你這又是本末不分,將法之對錯和法之施行,又混為一談。施行失當,該去查問州縣官員,豈能將這些錯全都歸之於法?”

田況一直捏著兩枚棋子不住揉搓,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刺耳,這時,他猛地停住手,也加入論戰:“借本鄉本地商人的錢,多少還念些人情舊誼。借了官府的錢,則容不得半分通融。下戶小農,寧願借商人倍息的錢,也不敢碰官府這二分利。這樣的法,不管好壞,最終都是給州縣官吏一個施虐於民的新由頭。”

宋齊愈回擊道:“一個治病的良方,因為庸醫胡亂用藥,害到一些病人,便要連這方子也一起毀掉?”

樂致和原本極少說話,這時也忍不住高聲道:“是藥三分毒,即便是扁鵲、華佗,也不敢在倉促之間,胡亂開出一道方子,隨意讓人用。何況這天下之大,僅憑王安石一人,妄造出這些新法,是非對錯未曾檢驗明白,便大肆推行於世。這不是貽害天下是什麼?”

宋齊愈立即反問:“若是一人病重垂危,請到扁鵲來醫治,他開出一道方子,你用還是不用?”郎繁在一旁厲聲道:“區區王安石,豈是治世之扁鵲?他不過是拾法家貪酷之術,撿漢武奪利之技。”宋齊愈笑道:“豈不聞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隻要有利於國,有利於民,何必分儒法道釋?”簡莊雖然神色極難看,但畢竟修為甚高,他緩緩道:“君子非不言利,卻慎言利。《孟子》開篇即言,‘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王安石最大之過,在於眼中隻有一個‘利’字。小民爭利,尚要先顧些仁義是非。堂堂一國之宰,卻開口閉口隻知言利。上行下效,這天下便隻剩個‘利’字。利欲之下,誰還顧禮義廉恥?若沒了仁義,這人間還成什麼人間?遍天下盡是逐利的禽獸而已。卻不知,若無仁義,這利也是難逐到,就是逐到,也難長久。隻看新法施行已幾十年,究竟利了誰?國用仍是不足,百姓仍然困頓,隻營造了些宮觀,平地起了座艮嶽……”

宋齊愈聽了,銳氣頓減,他低頭默想了片刻,才開口道:“王安石一生清素,雖貴為宰相,衣衫髒舊卻從不介意,吃飯也隻夾麵前那道菜。他於自身,何曾有過半點利心?他言利求利,也隻是為救時弊,盼著能富國強軍。”

章美又冷笑了一聲:“若民不得安寧,這利要它作甚?”宋齊愈反問道:“他何時不要百姓安寧了?”郎繁搶過來答道:“本朝行募兵法,兵農分離,兵衛國,農耕田,各不相擾,互助互利,本是莫大良法。王安石卻興出一條保甲法,每戶男丁兩個抽一個,強迫練武習戰。農人盡力耕田都未必能養家糊口,再抽掉一個男丁,這不是擾民是什麼?你難道沒有聽說有農夫為逃保甲,不惜斷指自殘?”

宋齊愈忙道:“保甲法練武習戰都是在農閑期間,並不會妨農。何況,本朝承平百年,人不知戰事,一旦強虜攻來,如何應付?”

江渡年高聲道:“每年耗費億萬國庫,養兵用來做什麼?”宋齊愈答道:“養兵自然是備戰衛國,但兵未必能處處防護得到,就如眼下東南內亂,若百姓平日習戰,到這時便能防衛鄉裏。”章美道:“保甲法已行了幾十年,這東南依然被方臘肆虐席卷,何曾見到什麼防衛?”

宋齊愈道:“那隻因平日練習不夠。”七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全都鐵青著臉,半晌,簡莊才緩緩言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宋君既然無視百姓怨憤,執意推崇新法,便是與天下萬民為敵,也是與我們幾位為敵。我這陋宅難留宋君,宋君請!”

宋齊愈頓時愣住,沒想到簡莊竟至如此,再看其他六子,都冷著臉,齊齊瞪著他。他知道沒有回還餘地,隻得站起身,勉強笑了笑:“今天爭得過於執著了,還請諸位諒解,那我就先行告退。”

眾人都低下眼,並不看他。宋齊愈又笑了笑,轉身離開了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