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敦在一旁卻問道:“簡莊兄和章美所引這兩句,可是敬順天命、仁以為己任的意思?”
簡莊點了點頭:“孟子言,惻隱之心,仁之端。這天地生春,育養萬物,也是一個仁字。儒者之命,正在推這一點仁心,以合天理。”
鄭敦忙道:“當年王安石竟然說‘天變不足畏’,實在是狂妄無理至極。”當年王安石為推行新法,曾向神宗皇帝進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話成為當時及後來人指責王安石的罪證之一。宋齊愈知道這話說得驚世駭俗,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要力改時弊,必得有這般氣度才成。
於是他搖頭道:“王荊公這一句並不是要違天,隻是不願人妄測天意。孔子不也曾說‘天何言哉’?但自漢代董仲舒講天人感應,漢儒將之漫延成災異讖緯之學,這流弊直到今天仍大行其道。天地變化,本屬自然,人卻附會出許多說法。但你想,這天地這麼大,這一年之中總有某處有某種天災,難不成這天下每時每刻都無德?”
鄭敦立刻反駁道:“當年因為變法而生旱災,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圖》,神宗皇帝因此罷免了王安石,旱災也跟著就消了,這難道不是天災警示?”
鄭敦的祖父名叫鄭俠。當年王安石說服神宗變法時,天下騷動,群議沸起。但王安石學問淵博,口才極佳,滿朝反對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敵百,舌戰群僚,沒有一人能論得過他。
當時,鄭敦的祖父鄭俠隻是皇城的一位門監,卻心係國家,痛恨新法,他繪製了一幅《流民圖》,將新法實行之後,百姓遭受旱災流離困苦之狀,全都畫於圖上,雖然屢遭上司斥罵,他仍設法將《流民圖》上呈給神宗,神宗見到此圖,心中悲愴,隻得罷免了王安石。
鄭俠成為力轉乾坤、拯救天下的豪傑,一時間廣被讚頌。宋齊愈雖然敬重鄭俠的品格,對這件事卻一直有異議,便道:“發生大旱,令祖父上《流民圖》是熙寧六年,王安石被罷相是熙寧七年,時隔兩年,旱災緩解,不是很常見嗎?神宗薨後,元祐太後垂簾聽政,停罷了新法,那兩年同樣有旱災、水災,這天災又是在警示什麼?”
鄭敦臉漲得通紅:“你是說我祖父借旱災誣陷王安石?”宋齊愈忙道:“令祖父一腔愛國憂民之情,出於赤誠——”“但仍是誣陷?”鄭敦惱怒起來。宋齊愈知道鄭敦惱怒事出有因,當年鄭俠獻圖之後不久,便被王安石親信呂惠卿發配到海南,病死在窮鄉。鄭敦的父親是被親戚收養,才活了下來。他忙解釋道:“我絕沒有半點這個意思。”
但鄭敦瞪著他,不再說話,眼中怒氣始終不消。這時,章美問道:“這天地之變,的確難講,但‘祖宗不足法’也沒有錯麼?”
這一條宋齊愈早已想明,隨口應道:“何謂祖宗之法?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還是我大宋太祖所設之法?若是前者,堯舜禹湯文武代代不同,各有損益。若隻守祖宗之法,周公何必製禮作樂?何不死守堯舜之政?若是後者,我大宋之法並非太祖一天之內憑空設立,也是因襲唐製,有所增損。太祖之後,太宗、真宗、仁宗又皆有更張,這世上可有萬古不變的祖宗之法?”
章美答道:“各代之法,雖有增損,卻難違天地常理。如節用愛民,即便萬世萬代,也不可違逆。這常理便是祖宗萬古不變之法。”
宋齊愈見他應得好,提起了興致,立刻回擊:“王安石變法,何曾違背這節用愛民的道理?正因冗官、冗兵、冗費拖得國用不足,百姓疲弊,百年祖宗之法已難革其弊,他才創製‘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之新法。”
簡莊聽到,冷聲道:“民不加賦而國用饒?這田地有限,人力有數,生財有度,不加百姓賦稅卻能增加財富,天下豈有這憑空生財的法術?難道不聞巧婦難為無米炊?要生國家之財,除去剝扣百姓之財,還有第二種辦法?”
宋齊愈知道簡莊這見解來自於其師程頤及司馬光,宋齊愈也早已想過,立即答道:“這財不但要會生,更要會省,會用。同一鬥米,笨婦人和巧婦人兩個,吃進嘴裏的數目大不同。笨婦人不會儲藏,被老鼠偷吃掉一些,黴掉一些,淘米撒掉一些,又煮糊一些,吃到嘴裏恐怕半鬥都沒有。王荊公便是那巧婦,還是這一鬥米,他盡力將那些偷掉、黴掉、撒掉、糊掉的米都救回來存好,這便是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簡莊一時語塞,章美接過來問道:“說來固然好聽,但王安石新法中哪一條做到了不加民賦?”
宋齊愈答道:“方田均稅法、青苗法、均輸法、免役法,皆是民不加賦之良法。頭一條‘方田均稅法’更是立竿見影。天下田地,官吏豪強占了十之五六,卻有不少隱匿瞞報,或是逃避稅賦,或將賦稅轉嫁於小農。而下戶小農就算想瞞,那區區幾畝地又怎麼能瞞得住?不多收已是萬幸。方田均稅法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根除隱匿,增加賦稅。這豈不是民不加賦而國用增?但這一條首先觸怒了這些大田大地的官吏豪強,所謂怨聲載道,其實大多是這些非富即貴者貪酷無理之怒。真正的百姓民聲又怎麼能輕易傳到天子耳中?”
江渡年早已不耐煩,不等章美答言,搶過話頭:“果然是說著好聽。你難道不知那些胥吏?他們到鄉間丈量土地,官吏豪強不敢碰,隻對下戶小農百般刁難,任意妄為,不是增了稅,便是減了田畝,這些年竟開始追究田契,多少農戶田地被指為違律,田產被強行收歸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