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梅花天衍局(3 / 3)

宋齊愈三人和船主爭執起來,船上有十幾個船工,全都圍逼過來,鄭敦仗著體壯,護住宋齊愈和章美,但才爭執了兩三下,他便被兩個船工抓住,扔進了河裏。隨即,船夫們又抓住章美,也拋進河中。兩人都不太會水,在河中掙紮呼叫,眼看要沉。宋齊愈急忙抓起身邊的那個小包袱,一縱身,跳進了河裏。那包袱裏有個油紙卷兒,裏麵包著三人來京赴太學的解狀文書,還有三人救急備用的銀兩。

宋齊愈將包袱咬在嘴裏,急忙遊過去,先抓住了鄭敦,揪住他的衣領,讓他的頭浮出水麵,而後拽著他遊向章美,章美已經被水衝開,幸而還伸著手臂在撲騰,宋齊愈拚力急遊了一陣,才追上,伸手一把也攥住章美的後領,讓他的頭也浮出水麵。兩人都狂咳不止。

那時是初夏,剛下過幾場大雨,水流很猛。他雙手拽著兩個人,雙腿盡力蹬著水,卻隻能勉強維持不沉,很難遊到岸邊。這時夜幕已沉,河麵上已經昏黑,隻聽得見水聲嘩響。他想,隻能順流往下漂,一來省些氣力,二來說不定能遇到其他船隻。他便牢牢拽著兩人,往下遊漂去,即便這樣,漂了一陣後,手臂漸漸酸軟,牙齒也開始疲痛,咬著的包袱幾度險被衝走。眼看即將不支,眼前忽然現出一點亮光,是燈籠,船上的燈籠!

他趕忙使力,加速向那船遊去,章美和鄭敦這時也喘息過來,一起大聲呼救。宋齊愈使盡最後的氣力,終於遊到那船不遠處。幸而船上人聽到了呼救,忙伸出船篙,將三人救上了船。

那是隻客船,被京裏一位員外郎整船租下,十來個仆從護送他家小姐進京。船主聽宋齊愈講了原委,便去問過那小姐,那位小姐並未露麵,隻叫船主安排他們住在後麵一間空客艙裏,臨時在板上鋪了三張鋪席,並讓一個家人送來三套幹淨衣服。宋齊愈三人隔著艙門向那小姐道謝,那位小姐卻不答言,隻叫一個中年仆婦出來說“不必掛懷,好生安歇”。宋齊愈打問他家姓氏,那仆婦又說“小姐吩咐了,不必問”。

夜裏,章美和鄭敦很快都睡去,宋齊愈卻不知怎的,毫無困意。他便走到船尾,隻見皓月當空,清風拂麵,水麵波光如銀,令他逸興飛揚,想起自己初次遠行,便遇到這番險情,卻又化險為夷,實在是有趣。他抬頭望月,不由得湧起詩情,隨口填了首《西江月》。

明月他鄉易見,輕舟此夜難逢。銀波千裏送行程,一枕清風入夢。

兩岸如煙筆墨,一江似雪情懷。生得傲骨愛奇峰,何必淩雲為證?

他剛吟罷,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好詞”。聲音是從船中央左舷處傳來,雖然不高,卻清澈柔婉,聽得出是個少女。

難道是那位小姐?宋齊愈忙走到船左邊,攀住船欄,抻著脖子,朝著那聲音的來處低聲賠罪:“在下狂言亂語,擾了小姐清靜,還望恕罪。”

“哪裏,公子謙讓了。這月色美景,正少不得詩詞來提興。我也正想填一首,一晚上也沒能謅出半句。沒料到,竟有幸得聆公子神妙佳作,總算沒辜負這一江風與月,勝浮三大白。”

宋齊愈這次確認,聲音是從中間大客艙的窗中發出,聽那小姐言語,不但聲音悅耳,語氣、見識也都不凡,又聽到她稱揚自己,沒想到行程之中居然會有如此意外知遇,不由得滿心歡喜。因隔得有些遠,說話吃力,他忙跑進客艙,章美和鄭敦躺在地鋪上,早已睡著,鄭敦更發出粗重鼾聲。宋齊愈穿過兩人,打開窗戶,爬出去坐到船舷上,這樣便離那小姐更近一些,中間隻隔著一扇窗。

他朝著那小姐的窗口道:“小姐謬讚,何敢克當?”那小姐似乎笑了笑,隨即道:“公子不必過謙。以小女子陋見,這《西江月》原是唐教坊曲,雖轉作詞調,卻還留有唐詩格律,故而不可小了格局,失了氣象。小女子也讀過百十首各家《西江月》,大多不過是閑愁別緒、閨情豔曲。填得好的,當屬蘇東坡‘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黃庭堅‘斷送一生唯有,破除萬事無過’,陳師道‘樓上風生白羽,尊前笑出青春’。不過也都不是三人最好的詞作,意緒都有些頹唐蕭索。公子這一首,上半闋有唐人氣韻,如水流轉;下半闋則詞風朗健,氣格超拔,無愧今夜這長河明月。”

“在下宋齊愈,初次離鄉遠行,不但幸得小姐救了一命,更能得聞蘭心秀口評點,實屬萬幸。”

“公子這樣說就見外了。從詞句中能知公子絕非拘謹俗禮之人,江河共渡,明月同望,何必生出涸轍計較,豈不負了這天地清輝?”

宋齊愈聽後笑道:“好!既然小姐有青蓮皓月之心,在下豈敢不還以莊周江海之意?”

“嗯,這樣才好。我家後院有片蓮池,古今詩人,我最愛李青蓮。本朝文章,又最喜讀周濂溪《愛蓮說》,我就給自己亂取了個名號叫‘蓮觀’,你就叫我‘蓮觀’吧。”

宋齊愈大喜,他也最愛莊子之逍遙、李白之豪逸,不由得讚道:“蓮以明誌,池以觀清。好名字!看來蓮觀乃是逸仙一派。”

“生為女子,既不能去那熱鬧場中揮灑,便隻好在這清靜處自守。”“冷熱靜中看,雅俗妙處得。蓮觀有此清心逸誌,即便是男兒,想來也是五柳先生一般的人物。”“嗬嗬,公子見笑。不過,我若是男兒身,至少此刻你我就不必隔著窗,這樣對空而語。”

宋齊愈越說越投機,越想見一見蓮觀的真容,聽她這樣說,更是心癢憾恨,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正在躊躇,他們中間那扇窗中傳出一個老婦的聲音:“小姐,不早了,該歇息了。”

“唐媽,這就睡了。”蓮觀語氣中滿是不情願,隨即又輕聲道,“公子,你也早點安歇吧。”

“好……”宋齊愈悵坐在船舷上,豎著耳朵等了半晌,那邊卻再無回應,大為掃興,連月色也頓覺晦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