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把話說在前麵——人家可是沒錢的哦。”
他心一寒,臉上仍掛著笑容:“你這樣說我可不愛聽,我圖的又不是你的錢。”
倒洗腳水的時候,他在廚房遇上洗漱的小紅,討好地說:“你看叔叔對你媽多好啊!”誰知小紅並不領情,“你不是看在我媽的錢上,你會對她好?”聞聽此言,他氣得差點把洗腳氺當頭給她淋下,隨後竊喜: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看來這安紅真是一座金礦,還深藏不露!
他對她原本的懷疑頓時灰飛煙滅。
五一大假前一天,李尋歡打來電話讓晚上南瓜酒吧見,節假日前後我們都有聚會的傳統,我也沒上心,坐公交車慢悠悠搖到酒吧的時候,三斤、電杆、馬蝦等都到了,離老遠就看見他們圍在一張大桌子周圍傳看一本紅寶書,李尋歡看見我無比激動,破天荒給了一個熊抱,紮人的烙腮胡子直朝脖領子鑽。我第一反應是昨夜哪家銀行遭劫了,歹徒逍遙法外;第二反應是他把安紅搞定了。果然,沒等我發問,他已抓過那本紅寶書塞進我手裏。我眼睛一亮,這不是紅寶書,分明就是阿裏巴巴寶庫的鑰匙——他與安紅的結婚證,千萬富婆的一半財產。
看上麵的出生年月,安紅比他還大兩月,都是45歲。
我倆有個約定,做朋友一天,見麵就喝個滿杯。這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不管對於八次結婚的他,還是失業四年的我,於是我斟滿四杯,遞給他兩杯:苦盡甘來!
他眉開眼笑:永不言敗!
然後我倆一飲而盡,齊聲喊:“爽,真他媽的爽!”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25歲,第一次知道前程似景的感覺。
接下去眾人學我,皆用雙杯敬李尋歡,表達雙倍的歡樂:一杯敬他重生,二杯祝自已新生,跟著李哥去發財!熱熱鬧鬧中,李尋歡,他指著窗外奔流不息的汽車問我,你知道街上有多少輛車嗎?
我搖頭,誰他媽數得清?
“其實隻有兩輛,一輛是名,一輛是利。”他忽然傷感起來,“現在看著這些對別人來說就是命的東西,對我卻像隔著這麵玻璃打喯,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現在想,這45年真它媽白混了!人家說做男人有三大天職:兒子,丈夫,父親。我呢,做丈夫很失敗,離了七次;做父親叫窩囊,到現在都不敢麵對女兒;做兒子我愧疚,我沒給母親安穩的晚年,卻一直給她添麻煩。”說到這裏他說不下去了,給麵前一溜杯子斟滿酒,“剛才你們敬我酒,我現在想給心中的人敬酒,我欠他們。(他舉起第一杯)媽媽,兒子不孝,我再不讓你為我的事操心了;(他舉起第二杯)苗苗,爸爸對不起你,我從來沒有站在你身後給你力量;(他舉起第三杯)柯人兒,你是我今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我欠你;(他舉起第四杯)兄弟們,我李尋歡無德無能,有時候還做出對不起哥們的事,但你們一直用友情支撐我到現在,我隻能說,謝謝了!”說完他然後一幹而盡,深深的鞠躬,抬起頭時眼眶蓄滿淚水。
寂寞總在熱鬧處。看他掏心窩子說話,平時端起的這幫爺們也聳然動容,那深埋心底的苦楚蠢蠢欲動。
三斤望著李尋歡說:“老李說得對,我們都不是野心勃勃的人,我從小在這座城市長大,我隻想在城裏安一個家,有一間屬於自已的房子,哪怕是小戶型。我算過,若想在二環路外供一套50平方米的住房,20年月供至少在2000元以上,加上撫養女兒,贍養父母等費用,月收入至少在5000元才行。慘,誰會用這麼高的薪水雇我呢?”說完低下頭。自從他的報幕員前妻跑到深圳後,他前前後後談了不下一打女友,最後說到談婚論嫁的實質問題,都因他在外租房而告吹。當然也不能怪那些女人很勢利,成家本身就是一樁現實的事。
馬蝦說:“我在外打打殺殺這麼多年,經手的錢沒有幾十萬也有十來萬,卻一分錢沒交回家裏,現在還吃父母用父母,老李這一說,我才覺得自已真不是東西!中國人講孝順,孝順孝順,有人孝而不順,有人順而不孝,我卻是不孝不順。(他有點說不下去了,用兩杯啤酒才壓住不斷上湧的內疚)現在我住的父母房子要拆遷,補差還缺幾萬塊,我想跟老李好好幹,把這筆錢掙回去。其實我也知道,他們並不是看到錢才高興,而是看到我出息才高興。”
“我的願望很簡單,就是有賞識我的人把我包養,讓我心無旁騖的做幾件傳世之作。”看他們不相信的目光,我指李尋歡說:“他可以做證,我的木工活一流,我曾經用全樺木做了一輛自行車,在四百米賽道上跑贏過加重自行車。我拿這玩意找過很多木器公司和古建築公司,那些老板驚呆啦,但讓他們購買或者把我留用都焉了,隻留下電話讓我回家等消息,說遇上愛家通知我。他媽的,等消息就是無消息。”
“想開些,現在錢難掙,女人包養都找不到冤家,更別說你老男人啦。”馬蝦給我開玩笑。
我沒理睬,順著自已的心思說:“我曾經在電視上看見有人用陶做了一個九環球,號稱中國第一球。就是九個球從小到大套在一起,每個球都能各自轉動,而且無縫。我當時血一熱,找了一塊樹樁來做,而且我相信我能做好。但許鳳說,你如果選擇樹樁,我隻好選擇離婚,於是我失去了一次揚名立萬的機會。”
眾人笑。我擔心他們誤解許鳳,忙補充:“其實我不怨她,責任在男方,誰讓我不能養家糊口呢?”
我這一說,電杆就把頭低下了,眾人便催促:你聽了我們的隱私,還不交待你的秘密?
他說:“我說了你們不準笑我哈。(大家便嚴肅地點頭,心裏做好爆笑的準備)我的理想是跟前妻複婚(歇!這也叫理想)別笑,我說的是真的。前些年開出租很掙了一些錢,結果東搞西搞把老婆搞飛啦,這些年也交往了不少女人,比較來比較去,還是原配好。”
“那你去找她訕。”我顯得比當事人好急,“她再婚沒有?”
“我咋找她嘛?”電杆苦笑,“她現在是百貨公司女裝部經理,我是一個開野出租的,除非。。。。。。”
他沒說完,但大家都知道他想說啥。
生活將翻開新的一頁,本來應該高興的,卻因為李尋歡觸景生情,也把大家深藏的心事勾起,一吐為快。原來在滿不在乎的背後,都有難以言傳的苦衷。正因為此,哥們之間一番推心置腹,勝卻感官快樂無數。
我們唱歌吧?三斤提議,這是他今晚最好的建議。大家紛紛響應,並且異口同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旁邊的幾桌擠滿客人,開始怕吵著他們小聲唱,李尋歡口哨伴奏,後來情不自禁越唱越豪邁——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舉杯敬英雄。。。。。。歌聲裏我仿佛回到八十年代初,那個充滿了理想,熱情的從前。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人世間最溫暖的不是雪地裏的篝火,冬夜裏的一杯熱茶,而是希望——它可以帶領你穿過貧寒,穿過孤獨無助的沼澤地。
一曲唱吧,掌聲四起——年輕人紛紛站起來用掌聲向老哥哥致敬。
熱血是共通的!
李尋歡站到桌上,宛如回到意氣風發的當年,他高擎酒杯,大喊:朋友們——為往事幹杯!
幹杯!全場響應,隨即掌聲雷動。
喝到下半夜的時候,隻剩我們這桌了,旁邊地上的空瓶堆集如山。因為李尋歡在他生日前兩個月贏得富婆歸,這頓酒該我們請他。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反正湊份子時把兜裏掏光了。恍惚中聽三斤不情願的嘀咕:李尋歡要有房有車有企業才算成功,我覺得我們還沒輸啊。馬蝦在旁邊催促他掏錢,也是舌頭大了: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抱到款婆睡不就是款爺嗎?
盡歡而散,互祝墊高枕頭迎接好夢。
“你不用跳36樓了,但我要跳樓了。”我摟著李尋歡的肩頭出門,摸遍全身才發覺明天給老丈人買酒的錢都用了。
“跳吧,跳吧,樓下灑滿金子!”他酒闌意盡。
第二天臨出門時,許鳳才從我嘴裏知道,我把該給她父親的錢花在同學聚會上了。
她氣得啥都沒說,甚至沒看我第二眼,拉起兒子康康就走了。這讓我意外,更令我不安——這情況在醫院見過,隻有對無可救藥的人,家屬才會撒手不管!
那幾天天公作美,電視裏便捷報頻傳,一會兒是城裏人傾巢出動,占領各大景區,以至人滿為患;一會兒是郊縣的父老鄉親紛紛殺進城來,對各大超市賣場進行地毯似轟炸,然後席卷而去。
我整天坐在拉滿防盜網的陽台上,像一隻黑猩猩體會被遺棄的痛楚。
這時李尋歡的電話不尋常的來了。
他先問我講話方便嗎,然後提醒我找個椅子坐下,最好是沙發,免得跌下去摔成腦溢血。從他關切的語氣,異於往常的冷靜,我預感到龍卷風來了。沒容他催促,我的腿很聽話的一軟,就跌落在沙發裏。
許鳳是帶著康康從娘家溜到了車輪下,還是柯仁再也承受不了李尋歡的絕情,服毒自盡?
“我被騙了,安紅把我騙了。”
他在那端冷冰冰的敘說,像在敘說城南舊事,我卻打了一個寒顫——他像一把鋒利的刀,還在用憤怒的磨刀石有條不紊的擦拭,那卷起的寒氣已能殺人。
事情的暴露很偶然。安紅的女兒早戀,被家訪的老師告訴安紅,母女倆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李尋歡在客廳看電視,本不關他啥事,聽到小紅指責她媽“上梁不正下梁歪”時坐不住了,便過去以繼父的口吻教育她,哪知小女孩正在氣頭上,當即反唇相譏:你都是被我媽騙的傻子,還有臉訓我!聞聽此言,李尋歡並沒太在意,隻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安紅:這個小女孩,絕對是犯病了,居然敢這麼跟長輩說話。而安紅卻嚇得花容失色,用力把他推出門外,把門反鎖。得,假話戳穿了,別吃眼前虧就行。
他一下明白了,憤然質問。
我沒騙你,是你一直在騙自已——她這樣對他強詞奪理。
“為錢,她處心積慮騙人,我心甘情願被她騙,我倆沒一個是無辜的,都該死!”他在電話裏咬牙切齒。
“那你打算咋辦?”我擔憂地問,“殺了她?”
“也許吧,至少半小時前是這樣考慮,但剛才她又給我打來電話,有一句話讓我猶豫不決,她說她曾是個貧窮得一文不名的寡婦,沒有人關切她,可是她披上有錢人的外衣後,就一下子變得福星高照,什麼好運都來了——誰不嫌貧愛富啊!”
“八次了,真沒臉見人,這樣活著,還不如死!”李尋歡說完這一句,便掛了機。
我再撥打過去,他關機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