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月,李尋歡在成都雙楠的“雅安石頭腰花”夫妻店也開張了。他的人緣,廣告的宣傳,好聽又好吃的腰片,讓新店開張即顧客盈門,下班塞車去晚了還得在寒風中排號等位子。
李尋歡很滿足現狀,他宣稱照這樣下去,半年就可以收回投資,兩年就可以把該還的情,該了的帳統統解決。說完後還拿出兩千元讓我帶給苗苗。我記得上次在爵士吧也是他給苗苗兩千,後來出了事,擔心不吉利,讓他換個數目,他拍我肩頭,這次一千個放心,工商、消防、規劃、城管全搞定,哪怕稅務我都一分錢不偷漏,建高樓就不能有蟻穴,對不?說這話時他躊躇滿誌。
我朝他店跑得更勤了,,一邊幫著招呼客人,一邊留意他的成本、上座率、進貨渠道,琢磨著在我住的東郊工業區開家連鎖店。這之前我嚐盡了找工作的苦,一般的招聘會我沒戲,人家像選種驢一樣35歲以上根本不考慮,更別說我40了,就是為下崗工人提供的專場招聘會,500元一個月的超市推銷員,保潔員,掃大街的,守車守門的還象施舍的骨頭,被五六十歲的老同誌奮不顧身的撲搶。我看得膽戰心驚,既而心頭驟涼。假如這就是我的結局,那我寧可死——我不怕老,但我怕這樣老!
許鳳聽我說想開店,起初不答應,說你從幼兒園開始,到進廠當工人有哪一件事是自已做主,現在黃土埋到胸口了居然想自已創業——早酒醒沒有?說著便伸手摸我額頭。我不計較她的譏諷,這麼多年來,我就沒讓她明白什麼叫衣食無憂,做女人的發牢騷也應該,但你得允許我敞開心扉把憋得慌的話倒出來啊。我告訴她,小時候特想長大,特羨慕人到中年,覺得事業輝煌,兒女成才,自已高興怎麼玩就怎麼玩,現在一眨眼到了中年,才發覺特窩囊,左肩扛著父輩,右肩挑著兒子,背上騎著老婆,前麵嘴巴吊著——沒工作。招工別人嫌年齡大了,上敬老院人家嫌年齡小了,創業又心虛競爭,依你的意見,我也可以去托人找個守車守門的活幹,幾百元拿著吊命,但我不甘心這樣混過下半生,我會死不瞑目——現在我們活著,但不是這樣活著。
這是狗的生活,卻沒有狗快樂。
令我心寒的是,在一起近二十年,她似乎不理解我的處境,更不關心我的感受,隻說她翻過四十這道坎,整個人想法就變了,隻求健康長壽,別再瞎折騰,甚至拋出狠話:如果你不換思維,我就換人!我清楚她不是威嚇,但更清楚這次開店是我僅存不多的機會,便堅不退步。後來她終於鬆口,說隻要不動家裏給兒子存的讀大學款,任我幹什麼都行。我明白她怕輸,怕救命錢血本無歸,她卻不明白其實我比她還怕輸,我一旦投資失敗,輸的不僅是家底,還有做男人的自信,以及後半生的念想。
我問她,你知道什麼最可怕嗎?她答不上來,埋頭在沙發上想心事,於是我說出縈繞在心裏很久的羞辱:沒有什麼比被淘汰更可怕的了——雖生猶死!可能這句話以及絕望的神情令她砰然心動,她同意跟我去李尋歡的店考察。
她去看了兩次,我故意安排在晚上七點正是爆蓬的時候,她聽到李尋歡報出的營業額就一下充滿信心了。不僅主動找她父母籌款,還四處打聽營業房轉讓。那段時間我在家裏的地位恢複許多,我們像剛談戀愛的小青年一樣柔情蜜意,在飯桌上,在床頭上爭先恐後發言,預謀每筆錢的開銷,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那是一個難忘的冬天,不僅對孤注一擲的李尋歡,也包括蠢蠢欲動把下半生幸福全部押上的我。但很快叫非典的怪物來了,像寒潮一樣襲卷中國的上空——所到之處,吹盡寒枝不肯歇的蒼涼。
電影院關門了,商店門庭稀落,一些中華老字號的餐飲名店也紛紛落下卷簾門,貼上轉讓的告示。市民盡量待在家裏看電視,必須上街也象雨夜作案人一樣,戴著12層棉紗口罩,隻露出警惕的眼睛匆匆而行。
李尋歡的生意一落千丈,三天賣不出兩桌菜。
有一天進來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曾經充大,自譽為IT人才,騙了小女生的感情,後來女的知道他不過是一家網吧的網管後,睥睨他的一切,乖乖女變成了任性的小馬駒。那天女的點名要石頭腰花,男的就勸她,吃紅燒腰花更安全。但女的態度堅決還不依不饒,“非點!非點!”
恰好街辦巡邏隊從門外經過,都是一些警惕性頗高的大媽大爺們,聽到這家勉力支撐的店裏有“非典”,不由分說衝進門,任憑那對可憐的野鴛鴦如何哀號,還是抓去隔離了。這件小插曲過去整整一周,石頭腰花店沒賣出一盤菜,李尋歡的鹹魚翻身計劃在艱難苦撐53天後倒閉在新紀元的前夜。
廖靜看著領到譴散費的工人頭也不回的走了,才知道分別的力量像時間一樣是無法留住的。於是她連夜逃回家鄉,對一頭霧氺的哥哥說,我一直想有個家,結婚後才發現,結婚就是離開戀愛時期,滿滿再也體會不到戀愛期間那種單純、美好、浪漫的感情,人就變得不開心。我正在十字路口彷徨,幸好非典來了,解放了我。
她是為數不多因這場大禍而得福的人。從此再無聯係。
許鳳聽到李尋歡再遭重創,先是一驚,接著是後怕:乖乖啊,幸好我爸的定期存款元旦才到期,否則裝修沒搞完我家就死得硬梆梆了。轉身又教訓我,我說啥來著,你不是當老板的料,沒有殺頭坐牢破產離婚的一切準備別想當老板,今後你也莫在我麵前提李尋歡三字,我煩。
冬天來的太早了!李尋歡歎息。他坐在水泥台階上,背後是我倆常去的劉老板冷啖杯,現在人去屋空,隻有“轉讓”的紙條寒風中飄蕩。我欲哭無淚——他破產了,我的夢也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