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鍵跟王嫂說話,眼睛卻不時瞄著我們,我知道他其實說給我們聽的,但我不愛聽他賣弄,便把頭轉向窗外,看遠處的周公河無語的流淌,看衣著光鮮的男女從樓下踱出,吆三喝六的拉開車門絕塵而去,看李尋歡把車不長眼的停在一輛寶馬旁,白色車身在陽光照耀下錚明瓦亮,襯托出普桑的寒酸破舊——猶如李尋歡發黃的白襯衣與廖鍵簇新的體桖對比鮮明。
這一發現令我煩惱,你有錢已經夠跩了,何必還炫富呢,求求你讓我有點尊嚴的活著。於是我朝李尋歡使眼色,打擊你舅子的小人得誌!
他裝沒看見,我隻好赤膊上陣,誘狗入籠。
“廖大爺,你年輕時候是縣宣傳隊文藝骨幹?”我打斷他的鼓噪,盡量使自已的表情接進崇拜者那類呆癡狀。
“沒有啊。”他莫名其妙。
“那你擺過地攤賣過狗皮膏藥?”
“沒有啊,我一直在搞這家飯館。”
“不可能!”我搖頭,做出疑惑不解的樣子,“你這麼能說會道死人我沒看見說活,但我剛才看見天上飛的麻雀都被你說下來了。”
“你這個兄弟真會說笑。”他尷尬的撓禿頭,似乎聽出我的開涮,“剛才你叫我什麼?大爺?”
“是啊。你最多大我一輩吧,你不可能說你的禿頂是用腦過度,其實你大我兩輩吧——那就不厚道了,盡占人家的便宜。”
“我真有你說得這麼老嗎?”他苦笑,東瞧王嫂西看李尋歡,想尋求安慰。他們善意地笑。
“你還不老嗎?天啦,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公道啦——你這樣子都不算老,這世上就沒人敢稱老人了。我告訴你,你若抽空對著鏡子,不,男人不照鏡子,對照河水照一下就行了,你就會發現西部地形都在你臉上啦——溝壑縱橫。”李尋歡用腳踢我,別過分。我看他的大舅子氣得要哭了,便把話頭繞回來,“當然,你的禿頂也可能是那方麵太曆害了,而不是年老色衰害的。”
“我那方麵曆害?”他遲疑的問,怕又落進我陷阱。
“你又裝傻,老廖,從認識你到現在你就不誠實。”我故作生氣。上桌以來已經喝掉大半瓶花雕,這時酒意和酒勁已經上頭,“就是男人那方麵訕。”
“嗯,你怎麼知道我曆害?”他頓時來了勁頭。
“瞧你前頭的毛都掉光了,還不是被女人在下麵推的。”我暗笑,又中計了。用手做推搡狀,裝女聲,“受不了啦受不了啦,廖哥哥!”眾人笑,連廖鍵都忍不住笑了。我沒笑,看李尋歡畏首畏尾的漢奸狀就來氣,指著他開涮,“他這種男人就不行,後腦勺沒毛。”
頓了頓,看大家都止住笑,好奇地等我說話,“老廖是前頭掉毛,他是後頭掉毛,為什麼?因為女的在下麵摟住他的頭使勁拉,‘加勁,加勁!’他的毛就被拉光了。”說這話時,我配以聲音動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你們笑啥啊,這麼高興?”這時候廖靜走上來,笑盈盈望著大家。王嫂便拉她的手要樓下說話。我猜她是去征詢廖靜對男方的看法,同時把男方的意見知會對方。這多累啊,繞來繞去到啥時候?我拉住王嫂,指著李尋歡對廖靜說:“他第一次來,開始就鬧著要去看古鎮風景,你還是盡一下地主之誼訕。”
廖靜沒反對,倒是李尋歡忸捏作態不肯起身,像沒做好單挑的準備。我納悶,男人沒錢便沒膽,早上我才借給你一千元,這鎮上又沒有譚氏官府菜,你怕啥?便推他下樓。
“你說他倆會成嗎?”王嫂問遠房侄兒廖鍵。
“很難說,我妹子眼光挺高的。”廖鍵問王嫂,“那人怎麼回事,離婚離傻啦?坐一下午沒聽他說上兩句話。”
“你有表嗎?”聽他背後說我朋友,我的麵子也掛不住了,忙搶在王嫂前嗆他,“沒有?哦,想你也應該沒有——現在有錢人都帶表。鍾你總該有吧?”
他沒有鍾,把手機掏出來遞給我。我很好奇但忍住沒接,矜持的讓他放桌上,對疑惑的兩人說:“你們瞎操啥心?說一千道一萬,還得他倆說了算。看著時間,如果他們半小時內返回,甭問,這事就吹了;如果超過半小時,王嫂你就準備領紅包吃喜酒,老廖你就準備嫁妝吧。”
他倆回來時太陽快落山了,用時兩小時五十八分。這之前我把老廖店裏的花雕都喝完了,心痛得他直皺眉。我醉臥桌上,還不忘跟擔心妹妹私奔的老廖打趣,“你猜他們要是逃跑,會朝哪個方向,康定還是成都?”看他沒理我,一個勁撥打無人接聽的手機,繼續火上澆油:“老廖,這鎮上有沒有旅店什麼的,會不會他們怕遇上熟人,覺得人到中年還在荒郊野外談戀愛,怪害羞的,幹脆跑去開間鍾點房談心呢?”
廖鍵狠不得拿空瓶子砸爛我的頭。
“我發現你失業後像變了一個人,能說會道的。”回成都路上,李尋歡對我說。
“像談判專家?”
“工廠二流子!”
兩月後,李尋歡與廖靜的婚禮在廖記石頭腰花店如期舉行,中午沒到上下兩層共十八桌全坐滿了,樓外還聚集著看熱鬧的人群。通過廖鍵不經意的流露,先是參加婚禮的賓客,接著是全鎮的人都知道老姑娘廖靜嫁給了一個來頭不小的城裏人,並且很快就會離開這小地方,到省城去安家了。
那天李尋歡風度翩翩,臉上刻著機械的微笑,在新娘的帶領下樓上樓下挨桌敬酒,對不相識的人八百遍的重複說著“吃好喝好”。新娘在眾人的祝賀聲中,仰望著隨侍在側的新郎,被翩然而至的幸福衝刺著,幾近暈眩。
李尋歡由於擔心老母親聽到自已又結婚的喜訊先昏過去,便沒通知她,婆家代表由我和許鳳擔當。鄉村喜事好熱鬧,也好鋪張,拉了一裏長的鞭炮把全鎮炸開了鍋還不過癮,接著草台班子粉墨登場,主唱的女歌手連調都找不準,仍然聲嘶力竭幹嚎。許鳳受不了直叫“把我殺了吧”,我看她堵著耳朵的難過勁比割我的耳朵還難受,便把那姑娘叫過來,遞給她一百元請她走路:你唱歌,越少人聽到越是積善行德——別人唱歌隻是要錢,你唱歌,那得要人命!姑娘氣哼哼走了,救出苦海的許鳳卻不領情,罵我遭踏錢財,難怪長一副尖嘴猴腮的窮人相。氣得我端起麵前的酒就連幹三碗,醉得天旋地轉,趴在桌上還對趕來勸解的李尋歡說:你在這紮根算啦,我來幫工——遠離有些人的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