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總覺得說不出來。”

又停了一忽,質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對她說: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那時候我們家裏沒有錢,窮得很。我在書房裏念書,因為先生非常痛我的緣故,常要受學伴的欺,我哩,又沒有氣力,打他們不過,受了他們的欺之後,總老是一個人哭起來。我若去告訴先生喲,那麼先生一定要罰他們啦,好,你若去告訴一次吧,下次他們欺侮我,一定得更厲害些。我若去告訴母親哩,那麼本來在傷心的可憐的我的娘,老要同我倆一道哭起來。為此我受了欺,也隻能一個人把眼淚吞下肚子裏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天一天的變成了一個小膽,沒出息,沒力量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我見了一個我們街坊的女兒,心裏我可是非常愛她,但是我嚇,隻能遠遠的看看她的影子,因為她一近我的身邊,我就同要死似的難過。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沒有麵對麵的看過她一次。

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消說是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後來她同我的一位學伴要好了,大家都說她的壞話,我心裏還常常替她辯護。現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個男人,聽說有三四個小孩子生下了。十四歲進了中學校,又被同學欺得不得了。十八歲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隻是跑來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們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厲害了。

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這一個,你瞧吧,半死的身體回中國來。在上海哩,不意中遇著了一個朋友,他也是姓吳,他的樣子同你不差什麼,不魁人還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臉兒蒼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呀,聲音也和你一樣。同他在上海玩了半個月,我才知道以後我是少他不來了。但是和他一塊兒住不上幾天,這兒的朋友又打電報來催我上這兒來,我就不得不和他分開。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來送我上船的時候,你猜怎麼著,我們倆人哪,這樣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這兒兩個月多,忙也忙得很,幹的事情也沒有味兒,我還沒有寫信去給他。現在天氣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壞起來呢!半個月前頭由吳老爺替我介紹,我才認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沒有,我心裏雖在痛她,想幫她一點忙、可是我也沒有許多的錢,可以贖她出去。你這樣的乖,這樣的可愛,我看見了你,就仿佛見我的朋友姓吳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為你和海棠在一個班子裏,我又不好天天來找你說什麼話,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來也不容易和你時常見麵,今天難得和你遇見了,你又是這樣的有氣了,你說我難受不難受?”

質夫悠悠揚揚的訴說了一番,說得碧桃也把兩隻眼睛合了下去。質夫看了她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樣子,心裏更覺得痛愛,便又拚命的緊緊抱了一回。質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臉上去的時候,坐在打牌的四個人。忽而大叫了起來。碧桃和質夫兩人也同時跳出大床,走近打牌的桌子邊上去。原來程叔和贏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裏喝采。

不多一忽荷珠回來了。吳風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質夫走上煙鋪上睡倒了。質夫忽想起了許明先說的翠雲,就問著說:

“風世,這班子裏有一個翠雲,你認識不認識?”

吳風世呆了一呆說:

“你問她幹什麼?”

“我打算為龍庵去叫她過來。”

“好極好極!”

吳風世便命海棠的假母去請翠雲姑娘過來。

翠雲半老了,臉色蒼黃,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過去的浪漫史上去。纖長的身體,瘦得很,一雙狹長的眼睛裏常有盈盈的兩泓清水浮著,梳妝也非常潦草,有幾條散亂的發絲掛在額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花緞的棉襖,花樣已不流行了,底下是一條黑緞子的大腳褲。她進海棠房裏之後,質夫就叫碧桃為龍庵代了牌,自家作了一個介紹,讓龍庵和翠雲倒在煙鋪上睡下。質夫和翠雲、龍庵,風世講了幾句閑話,便走到碧桃的背後去看她打牌。海棠的假母拿了一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了。質夫坐下看了一忽,漸漸把身體靠了過去,過了十五六分鍾,他卻和碧桃坐在一張椅子上了。他用一隻手環抱著碧桃的腰部,一隻手在那裏幫她拿牌,不拿牌的時候質夫就把那隻手摸到她的身上去,碧桃隻作不知,默默的不響。

打牌打到十一點鍾,大家都不願意再打下去。收了場擺好一桌酒菜,他們就坐攏來吃。質夫因為今天和碧桃講了一場話,心裏覺得淒涼,又覺得痛快,就拚命的喝起酒來,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覺得神經清敏起來,怎麼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幾杯,就猜起拳來。今天質夫是東家,所以先由質夫打了一個通關。碧桃叫了三拳,輸了三拳,質夫看她不會喝酒,倒替她喝了兩杯。海棠輸了兩拳,質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質夫就叫拿稀飯來。各人吃了一二碗腕稀飯,席就散了。躺在床上的煙盤邊上,抽了兩口煙,質夫就說:

“今天龍庵第一次和翠雲相會,我們應該到翠雲房裏去坐一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