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處菜館的窗裏,映著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裏來。底下站著一群無產的肉欲追求者,在那裏隔水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麵色,站著嚐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麵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著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

質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碧桃穿著銀灰緞子的長袍,罩著一件黑色的鐵機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顏色浮著,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色裏同梟烏似的盡在那裏凝視過路的人。質夫一則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為她有些地方很像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著,一見了這種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趕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著說:

“碧桃,你上什麼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麼?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質夫聽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著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隻小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鍾。”

質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麼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質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裏,她的床上已經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裏。他們三人在床上燒了一會煙,程叔和也來了。叔和的年紀約在三十內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幾顆紅點,帶著一副近視眼鏡,嘴角上似有若無的常含著些微笑,因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來這鹿和班裏最紅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紅不過是因荷珠而來的。質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麵龐,似笑非笑的形容,帶些紅黑色的強壯的肉色,不長不短的身材,心裏雖然愛她,但是因她太紅了,所以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總不許他對荷珠懷著好感。吳風世是荷珠微賤時候的老客,進出已經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對他有特別的感情,就是鹿和班裏的主人,對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裏最紅的姑娘,吳風世是鹿和班裏最有勢力的嫖客,為此二層原因,鹿和班裏的綽號,都是以荷珠、風世作中心點擬成的。這就是程叔和的綽號侄女婿的來曆。

程叔和到後,風世就命海棠擺好桌子來打牌。正在擺桌子的時候,門外忽發了一陣亂喊的聲音,碧桃跳進海棠的房裏來了。碧桃剛跳出來,質夫同時也跑了過去,把她緊緊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床前,質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說:

“叔和,究競碧桃是你的人,剛才我在路上撞見,叫她回來,她怎麼也不肯,現在你一到這裏,你看她馬上就跳了回來。”

程叔和笑著問碧桃說:

“你在什麼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誰叫的?”

“金老爺。”

質夫接著說:

“荷珠回來沒有?”

碧桃光著眼睛,尖了嘴,裝著了怒容用力回答說:

“不曉得!”

桌子擺好了,吳風世,倪龍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質夫本來不喜歡打牌,並且今晚想和碧桃講講閑話,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們四人坐下之後,質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後的碧桃身邊輕輕的說:

“碧桃,你還在氣我麼?”

這樣說著,質夫就把兩手和身體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邊一避,質夫卻按了一個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來。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來逃,質夫追了兩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隻手,質夫就把她拖上床去,兩個身體在疊著煙盤的一邊睡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她說:

“碧桃你是真的發了氣呢還是假的?”

“真的便怎麼樣?”

“真的麼?”

“曖!真的,由你怎麼樣來弄我罷!”

“是真的麼?那麼我就愛死你了。”

這樣的說了一句,質夫就狠命的把她緊抱了一下,並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臉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臉上忽然掛下了兩滴眼淚來。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聲地叫起來,但是朝他一看,見那靈活的眼睛裏,含住了一泓清水,並且有兩滴眼淚已經流在頰上,倒反而吃了一驚,就呆住了。質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輕輕的叫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