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著牙,沉悶無語。他收住了腳步,用靴子踢著堅硬的地麵,不知是否是那種厭惡感控製了他,把他攫得緊緊的,使他寸步難行。

他的話戛然而止,我們正走上小路,桑菲爾德府展現在我們麵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樣的神情,我的記憶中從未有過。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討厭、憎惡——似乎在他烏黑的眉毛下漲大的瞳孔裏,進行著一場使他為之顫栗的搏鬥。這場重要的交戰空前激烈,不過另一種感情在他心中升騰,並占了上風,這種感情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堅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臉上呈現木然的神色。他繼續說:

“我剛剛沉默的一刻,愛小姐,我正跟自己的命運交涉著一件往事,她站在那兒,山毛櫸樹幹旁邊——一個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現在麥克白麵前幾個女巫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嗎?’她豎起她的手指說,隨後在空中寫了一條警語,那文字怪異難辨,令人毛骨悚然,覆蓋了上下兩排窗戶之間的正壁,‘隻要能夠,你就喜歡它!隻要你敢,你就喜歡它!’”

“‘我一定喜歡它,’我說,‘我敢於喜歡它,’(他悶悶不樂地補充了一句),我會放棄諾言,戰勝艱難險阻去追求幸福,追求善良——對,善良。我希望做個完美無缺的人——就像約伯的海中怪獸那樣,折斷矛戟和標槍,刺破盔甲,掃除一切障礙,別人認為這些障礙堅如鋼鐵,而我卻認為不堪一擊。”

這時阿黛勒拿著板羽球跑到了他跟前。“走開!”他厲聲喝道,“走得遠一點,孩子,要不,到裏麵索菲婭那兒去。”隨後他繼續默默地走著,我冒昧地提醒他剛才突然岔開的話題。

“瓦倫小姐進屋的時候你離開了陽台嗎,先生?”我問。

我估計他會拒絕回答這個不值得一提的問題,可是出乎意料,他從一臉愁容、茫然若失之中解脫過來,把目光轉向我,眉宇間的陰雲也隨即散去了。“哦,我已經把塞莉納給忘了!好吧,我接著講。當我看見那個把我弄得靈魂出竅的女人,由一個大獻殷勤的男人陪著進來時,我似乎聽到了一陣嘶嘶聲,綠色的妒嫉之蛇,從月光照耀下的陽台上呼地竄了出來,盤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鑽進了我的背心,咬齧到了我的內心深處。真奇怪!”他驚叫了一聲,突然又岔開了話題。“真是匪夷所思我怎能會讓你來聽這番心裏話,年輕小姐,更奇怪的是你居然一動不動地聽著,好像在聽一件優美的古老傳說,由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把自己當歌女的情人的故事,講給一個像你這樣古怪而不明世事的姑娘聽。不過正像我曾說過的那樣,後一個特點說明了前者:你穩重、體貼、細心,生來就是別人傾訴的對象。此外,我知道我選擇的是怎樣的一類頭腦,來與自己的頭腦溝通。我知道這是一個很難受感染的頭腦,與眾不同,獨一無二。幸而我並不想敗壞它,就是我以為這麼做,它也不會受影響,你與我談得越多越好,因為我不可能腐蝕你。而你卻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講了這番遠離正題的話後,他又往下說:

“我仍舊呆在陽台上。‘他們肯定會到她的閨房裏來,’我以為,‘讓我來一個伏擊。’所以我離開了開著的窗子,將窗簾拉攏,隻剩下一條便於觀察的小縫。隨後我關上窗子,隻留下一條縫,剛好可以讓‘情人們的低語和山盟海誓’透出來,接著我偷偷地回到了椅子上。剛坐好,這一對情人進來了。我的目光從縫隙中望去。塞莉納的侍女走進房間,點上燈,把它留在桌子上,默默地退了出去。所以這一對便毫無掩飾地暴露在我麵前了。兩人都脫去了鬥篷,這位‘名人瓦倫’穿綢裹緞、珠光寶氣——當然是我的饋贈——她的陪伴卻一身戎裝,我知道他是一個vicomet,一個年輕的roue,一個沒有頭腦的紈絝子弟,偶爾在社交場中見過麵,我卻從未去憎恨他,因為我從心底裏鄙視他。一認出他來,那蛇的毒牙——嫉妒,立即被折斷了,因為與此同時,我對塞莉納的愛火頓時煙消火滅。一個女人為了這樣一個情敵而背叛我,是沒必要珍惜的,她隻配讓人蔑視,然而我必須要這樣做,因為我已經被她所愚弄。他們開始交談。兩人的談話使我完全安心了,輕浮淺薄、唯利是圖、冷酷無情、毫無意義,叫人聽了厭煩,而不是憤怒。桌上放著我的一張名片,他們一看見便談論起我來了。兩人都沒有能力和智慧狠狠痛斥我,而是玩一些小手段,粗魯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納,甚至誇張地對我進行人身攻擊,把我的缺陷說成殘疾,而以前她卻習慣熱情讚美她所說的我的‘beautemale’。在這一點上,你與她完全不同,我們第二次見麵時,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認為我並不瀟灑漂亮,當時兩者的反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