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曦將顧澈迎到了書房,“父親,這幾日的對於這些人的處決安排都在這裏了,您過目一下。”
“嗯。”顧澈拉開折子慢慢的看了下去,隨後卻搖搖頭,“不能這樣子的。”
顧曦抬頭,“父親的意思是?”
顧澈到了第二份名單看了一下便直接搖了搖頭,這個意思很明顯了,說是第二份名單處理的不太對。
這些名單上當然都是公儀複的黨羽了,上麵的刑法也好或者說的處置也好,並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父親,這份名單上很多都是二線人員了,若是現在也趕盡殺絕不太合適。”
“當然不太合適。”顧澈將手放到了腰間輕輕逼著眼睛往後靠了一些,這幅模樣說不出的一份閑適感覺,顧曦皺眉了一下,隨後搖搖頭,“那兒不明。”
“這一批黨羽徹底換下來之後便有許多空位,我們的人並不是特別多,而那些一直持著中庸之道的人又是能用卻絕對不可信的人。”顧澈抬手指著另一份折子,顧曦也點了點頭。
隨後顧澈再開口,“這麼一來朝中便有太多空曠的位置了,要讓政治技能不收到幹擾的話是一定不能讓這些位置空著的,你有想法麼?”
“顧家旁支或許可以……”
“不可以。”顧澈搖搖頭,“我顧家還沒打算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更何況如今都還沒有擺到明麵上來的人能有多少本事?”
“那父親的意思是?”顧曦隱約有一些名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名往。”顧澈抬起頭看著顧曦,“這些人跟著公儀複不過就求一個利罷了,所以他們能跟公儀複自然也能跟顧家。”說道這裏顧澈笑了一下,“大可不必趕盡殺絕,你隻要讓他們明白顧家不是公儀家,並不是上了之後便可以下的就是了。”
顧澈活了一輩子,要說沒有糾結黨羽恐怕世人都要笑了,當初公儀複最早可就是顧澈一手扶起來的。
然而也正是公儀複如今的下場足夠讓這些人徹底的明白顧家的情況了,顧家和公儀家不同。
他們能夠看著其他世家做大,能夠讓其他世家也能夠往上走到你力之所及的地方,隻要你明白誰才是對的,隻要你知道什麼方向是對的。
那麼再之後呢?
若是背叛了公儀複那麼便背叛了,可是若是敢背叛顧家,那麼公儀複便是最好的例子。
又或者更甚來說,如今大越的天下便是例子。
法不責眾,若是處置了這些人,那麼恐怕以後大越的實力會被大大的削減。然而在嚴懲一批人的時候放過另一批,不但能夠讓他們看清這些前路,更能夠讓他們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絕對的實力。
顧曦對著顧澈作了禮,“兒明白了,現在就下去整理。”
顧澈點了點頭,看著顧曦下去,隨後才一個人在空曠的書房裏發起了神。
之後又笑了一下,“真是……”
真是什麼呢?顧澈並沒有再開口說下去。
又過了三日,所有的處罰都攤在了葉旭麵前,而此時的葉旭看著眼前笑著的顧曦,“讓太傅代為簽了就是,何必將軍再跑一趟。”
“王上此話嚴重了。”顧曦臉色都沒有變,“這天下還是姓葉,王上還是王上,這信函還得王上你來簽。”
這話語裏既沒有恭謹,也沒有謙卑,就突然古城曾經無數次一般,僅僅是陳述事實而已。
顧澈以謀反的罪名,誅殺公儀複及其一眾黨羽並滅三族。但對公儀複門下的二流人物,顧澈卻特別寬大處理甚至還有不少以護駕有功的名義進行了升職。
雲州位居北地,常年氣候都較為冷冽,到了這個月份更是如此。
就更不要說雲州的地牢裏了,顧澈在獄卒帶路之下一步一步的走了下去,隨後便看到了公儀複。
此時的公儀複身上沒有任何的傷疤,他從被從府邸裏抓到牢獄中的時候以為接受他的會是酷刑,甚至會覺得自己錦衣玉食了一輩子,恐怕是熬不過這刑法了,然而任誰都沒想到的是自他入獄之後沒有受到任何拷問。不但沒有拷問,甚至沒有任何人來侮辱他,太安靜了,連一句話都沒有人同他說。
就這樣每日三餐送過來,在三餐上自然他和其他囚犯沒有區別,然而這整整一個月來,沒有一個人同他說一句話。
公儀複從一開始的悠然自得,到後麵的破口大罵,再到最後沒有了絲毫的生氣。
此時又聽到了前來的腳步,而這一次的腳步聲卻和之前獄卒的腳步聲不一樣,這樣的腳步聲是隻有上位者才有的氣定神閑,即使是地牢這般的地方,也依然能夠如同在自己的後花園中散步一般閑適。
腳步聲停在了他牢房的門口,公儀複抬起了頭,隨後便看到了顧澈。
顧澈此時雖然已經年老,然而隻這一眼看過去,依然是清軍挺拔,晃的公儀複睜不開眼。
顧澈穿著一襲青山,黑發隻是簡單的豎起,身上沒有帶任何的飾品和貴重之物。公儀複卻是能夠一眼認出來,那頭帶是哪一個繡坊的,這一身袍子用的又是怎樣的漿染工藝。
公儀複苦澀的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很快獄卒便端來了錦凳,顧澈在凳子上看著公儀複,然後才開口,“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子麼?”
“你現在很得意吧?”公儀複開了口,長久沒有說話的他一出聲便愣了一下,這般蒼老嘶啞的聲音是他的麼?他的聲音不是應該意氣風發麼?
“談不上。”顧澈輕輕的笑了一下,“你同我認識了這麼久了,便應該知道,我一直都是這般模樣,既然一直如此,有什麼好得意的呢?”
公儀複愣愣的說不出話來,而顧澈隻是笑了一下,“我隻是想著你曾經也幫我做了不少事,甚至可以說我有今天還是要多謝你多年以來的經營。”顧澈看著眼前僅僅一個月頭發便已經全白了的人笑了一下,“所以在最後來見你一眼而已,你應該開心,我們好久都沒有這般心平氣和的說一下話了。”
公儀複依然是走神的模樣沒有開口,顧澈卻是淡淡的開口了,“你的罪狀書下來了,你要看麼?”
顧澈說是這麼說,然而卻並沒有等公儀複回應,便將手裏的折子扔到了公儀複麵前。
“你慢慢看,如今我什麼都不多,就是時間多。”
“你是來羞辱我的麼?”公儀複開口,顧澈聽到這裏笑了一下。這個笑聲裏沒有絲毫的嘲諷,也沒有憐憫,好像真的是聽見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一樣,“你覺得你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嘲笑呢?”
公儀複沒有開口了,顧澈站了起來,“我隻是覺得你陪我走了這麼久,應該讓你看看你最後的結局。”
顧澈說完之後便直接往牢房外走了過去,離開之前最後看了監牢裏一眼。
不過就是這樣了。
如今這天下,恐怕就是顧家一手遮天,在無人敢有絲毫質疑了。
又過了一月,少帝頒令,任命顧澈為丞相,增繁昌、鄢陵、新汲、父城為其封邑,前後其計八縣,食邑二萬戶,特許奏事不名。
雲州之中一時間顧澈風頭無兩,四野都沒有絲毫反對的聲音。
然而顧澈卻並沒有接任,顧澈再一次病下了,固辭不受封。
如今天下再無人敢說顧家什麼,顧澈領這個丞相的位置也並無什麼,然而他卻再一次病下不領,這算是什麼意味?
一時間朝野四下都有一些不太明白,隻知道顧澈既然這般說了,那麼葉旭這個丞相便送不出去了。
到了年底,葉旭下了詔令,給顧澈加賜九錫之禮,特賜朝會不拜。
這算是什麼?
一時之間世人都不知道如何來說葉旭了。
葉頤當初也是加賜九錫,而誰都明白,那時候的葉頤是為了能夠建立大越,成為王上取而代之而做的準備。
最後因為去的早沒有成,而再之後葉淮便是走的這條路,先是加賜九錫,之後便是少帝禪位。
如今王上竟然給顧澈加賜九錫這代表著什麼?
沒有哪一個王上會皇帝當的好好的不耐煩的一個勁逼著臣子接受他的封賞,還一次比一次的賞賜更多。葉旭手中的權利已經不多了,這一次次分下去的還是他手中僅剩不多的權勢。
朝會不拜,加之之前的一種賞賜。
那麼顧澈便可以穿戴鞋帽拿著長劍,騎著高頭大馬直接上朝,而在朝堂之上也不用行任何君臣之禮了。
很多東西幾乎可以說是昭然若揭了。
然而整個大越,乃至雲州城內,沒有人說什麼。
又過了一日,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顧澈再一次辭去了這個賞賜。
多年之後每每當人們回憶起這一段曆史的時候總是會覺得有一些滑稽荒唐的成分在。
天子高居上位,一次次要把自己手中所剩無幾的權利給自己的臣下,然而臣下卻一次次的辭封。
第二年,顧澈久病不起。王上也終無他法,在雲州給顧澈立了廟宇,每每有大事的時候,便步履直接到顧澈府邸,親自征詢顧澈的意見。
顧澈是真的病了還是如同曾經無數次一樣緊緊是裝病呢?
世人都猜測不到了,而就算是葉旭,每次到了顧澈府邸中也未能看到顧澈。
顧澈是躺在床榻上的,說話的時候也聽不太出來身體如何。向來不喜歡熏香的顧澈臥室裏常年點著清雅的熏香,葉旭葉嗅不到這院中是否有草藥的氣息。
隻是在某一次說話的時候,看到有人遞了一碗藥過去,顧澈的手從帳簾裏伸出來。
僅僅看這雙手卻還是看不出年歲來的,隻能看出這隻手在這室內白的發亮,帶著一絲病態的氣息。
葉旭也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感受,到底是高興呢?還是有一些難過呢?
世上最殘忍的事情不過是美人遲暮英雄年老,畢竟是一路看著自己長大的人呢。
葉旭那一日看到那蒼白的手臂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等到顧澈死後自己的處境會好一些麼?
當然不會,顧澈始終是顧澈,即便顧澈死了,還有顧曦,即便顧曦死了,也還有下一代下下代。
而自己呢?
太後掌權,顧家掌權。
這般天下有自己和沒有自己有什麼區別?
當初自己的父親是不是預料到了這樣的情況呢?
葉旭想了一下,隨後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想不起葉錦的模樣了。
那次之後,葉旭再往後入顧家的時候卻連顧澈的房間都不得進入了,遠遠的被迎到書房裏,同顧曦談過之後顧曦便會點點頭,“臣知道了,等父親醒來便會將王上的意思傳達給父親。”
太傅已經連清醒的時日都不多了麼?
葉旭暗暗的猜測,那日之後葉旭便開始做夢了。
夢裏有時候是小的時候,那時候他還不是王上,那時候的他經常遠遠的看著顧澈。張揚的顧澈,又或者是內斂的顧澈。
那時候的顧澈從來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有時候又是他剛剛登機的時候,顧澈對他依然也是不冷不淡的,說話之間都是很淡的說一些什麼。總是將事情隻說一半,然後讓他自己想。
他無數次想對顧澈活他其實並不懂,然而每一次卻都咽了下去。
等到最後終於懂了之後卻發現原來這世間很多事情懂了也無可奈何,也許這才是顧澈真正想要告訴他的吧。
人總是在這種無可奈何之中慢慢長大的,無數次在夢裏葉旭都想要一把將顧澈從床榻之上抓起來,然後厲聲責問他,“太傅,你可知何為君為臣綱!”
然而每次一清醒之後,在到了顧府的時候都發現自己分外的可笑。
是啊,那又如何呢?
雲州之中漸漸都知道顧澈是這次不是稱病,而是真的一病不起了。
如今顧澈的年歲也到了垂暮之年,也許隨時哪一天便去了,沒有人覺得有什麼意外。
隻是顧澈這樣的人,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