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他靜靜站著,聽著那極力壓抑的哭泣聲。這才懂了,什麼叫斷腸。
蒼涼的北風掠過,揚起煙塵,攜那淒絕的泣聲,悠悠遠去。
突然,一種異樣的聲音自地上傳來。
那男子聞聲低頭,就見方才被卸下的槍頭之中,藏著一張紙,風曳著紙邊一角,振振作響。
他略微思忖,俯身拿起了槍頭。他取出那張紙,展開。隻是一眼,他的神色便化作了驚愕。
那紙上,白紙黑字,寫著“九皇神器”。其下,是九件兵器的名字及其所在。但那幾件兵器,卻與他所知的全然不同。有幾件,更是早已絕跡世間。
他驚訝無比,急急往下看去。下方,剛勁的小楷,如是道:
五月正五,午時磨槍,於槍頭內偶得此物,列明“九皇”。但此九器之中,早已有數件絕跡天下,尋得無望。思及當今之勢,以九件神兵一統天下,蓋屬無稽之談。自古以來,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世人常為奪‘九皇’而興殺戮,此乃不仁,不仁者如何得人心?又如何得天下?九皇現世,天下歸一。實屬市井傳聞,不可取信。望後來者思之、慎之。
那是一瞬的頓悟,他刹那便明白了過來。世上,根本沒有“九皇神器”,他找的,不過是虛無的幻影。九件兵器如何能得天下?他征戰多年,竟然看不透著般的道理。他所謂的“大道”、“大仁”究竟何在?
他不禁惶然,抬眸四顧,卻似是失了方向一般,找不到歸屬。他扔下槍頭,退了幾步,終是轉身,逃了開來。
……
五日留軍之後,嶽家軍班師回朝。
那一日,百姓攔道痛哭,哀聲震野。北地的寒風嗚咽,催斷人腸。
不日,金兵回馬開封,複奪中原之地。
……
數日後,他站在乏人打掃的戰場上,默然無語。
屍體,早已司空見慣。隻是,這裏的屍體,多的是來不及撤離的百姓。那是無辜枉死的性命,雖於曆史之中,這般犧牲亦是司空見慣。但此時的他,卻心生了落寞與悲涼。
仁。
留軍五日,是那頂天立地的男子,唯一能盡的“仁”。而他,心懷著“大道”、“大仁”,卻又做了什麼?若“久皇”不過笑談,那他至今所做的一切,殺過的那些人,所有的犧牲,又算什麼?
他漫無目的地在死寂的戰場上走著,迷茫,染進了他的瞳孔,讓他的神情都麻木了起來。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被腳下的屍體絆了一下,他一個踉蹌,待站穩時,自嘲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在戰場上卻是如此孤寂。
他彎下腰,笑得輕喘,待平息下來,他的笑意化作了徹骨的痛楚,不能自已。
他慢慢抬眸,正要挺直身子。那一個刹那,他看見了一個孩子。
那是個不過一、兩歲的小娃娃,看裝扮,應是女孩。她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屍體之中,看著他。她的身上、臉上沾滿了血汙,與這片大地的淒愴渾然一體。她就這樣坐著,看著他。
看著她的眼睛,他不禁失神。
那是毫不躲避,毫無畏懼的眼神。鮮血和汙泥之下,那種清澈,叫人心碎。
她還沒有到能理解這一切的年紀,在她的眼中,國仇的殺伐、權臣的爭鬥、帝王的殘酷,都沒有任何意義。她甚至,不懂得死亡。
在這場戰爭中,有多少這樣的孩子失去了性命。“大道”對他們來說,又算什麼……
他與那孩子對視良久,終於,慢慢地跪低身子。猶豫著抬手,撫上了那孩子的頭頂。
那一刻,那孩子的眸中突然落下淚來。大顆大顆的眼淚,自臉頰滑落,滲入了滿是瘡痍的大地。而後,那默默無聲的哭泣,突然變成了不再壓抑的嚎啕大哭。
那聲音,仿若初開鴻蒙的一記斧鑿,破裂陰霾的一道雷霆。這死寂的戰場,仿佛被這哭聲驚醒一般,那一瞬之間,追逐、殺戮、疼痛、仇恨、絕望……所有的一切都鮮活了起來,映在他的眼中,刻進他的心裏。
他將那孩子抱進懷裏,卻不敢用一分的力道。
那是小小的,脆弱的,似乎隨時可能消失的生命。但是,他卻無比清楚地感覺到,這孩子溫熱的呼吸,堅定的心跳。
他終於相信,他不是天地,不是聖人,他是人。是人,就有惻隱之心。而這樣的惻隱之心,終能教會他,什麼是“仁”。
那孩子哭了許久,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抬手,替她擦眼淚,用自己有生以來最溫柔的嗓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紅著眼眶,看著他,咿咿呀呀地說著聽不懂的話。
他輕鬆地把她抱起,站直了身子。
“那我就叫你小小……”他還沒說完,那孩子已趴在他肩頭,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領。
他不知道為何要笑,但是,卻不可自抑地笑著。
他的目光,最後一次掃過這片戰場。而後,他邁步,永離了那血腥和殺戮。
那一日,“鬼師”從江湖上銷聲匿跡。
……
若幹年後,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叫做左小小的女俠,她一直有個疑問:
為啥她的師父要叫“左懷仁”呢?左懷仁,做壞人……這到底是哪個高人給起的名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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