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一場雨,氣溫驟降,即便是正當盛夏,空氣中仍有一絲寒意。街頭人影稀疏,原本貼在樹上牆上的標語被雨淋過,不等幹透,便輕飄飄落到地上,水漬一浸,大紅的紙麵慢慢泅染開,像淡淡的血色。
路邊停下一輛米色道奇汽車,一隻手從車門內伸出來撿起標語又回去。車子穩穩開動,車內沉寂一陣,男子平和聲音響起:
“若不是因為這場雨,遊行也許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旁邊的少婦頭稍昂,往外麵張望一陣,隨即濃眉一挑,眼睛如水洗過一般明亮:
“民眾的愛國熱情不會因為一場雨就被衝淡。”
那男子不語,眼睛瞅著標語上“不穿東洋布,不用東洋貨”幾字,心中感慨,他平日見過多少名人真跡,金鉤銀劃,濃墨重彩,卻都遠不及這簡單幾字的標語來的珍貴。
手微動,標語上的泥水落下來,在身邊少婦的衣邊染上一點汙漬,正要去擦,卻見那少婦不耐,隨手一擦了事。他無奈地笑笑,抬起頭來,可見蒼白額頭,眼中睿智光芒一閃而過。
“不錯,現在中日形勢緊張,民眾的愛國熱情也一天天高漲起來,我相信即便是真到了戰火蔓延那一天,國內也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依靠。”
少婦點頭,稍頃,搖頭說:
“隻是不知道啟東心裏怎麼想的,到這個時候了,還一點動靜也沒有。”
“你是他姐姐,該對他有信心才對。”男子伸手將那少婦攬在懷中,目光觸及到她微凸的小腹,臉現笑意,“今天過去一定嚇啟東一跳,都好幾個月了,他還不知道自己快要有個小外甥或甥女。”
“他那麼忙。”少婦鼻子裏哼了一聲,慢慢靠在丈夫懷裏,看著舒服,心裏卻一刻也沒停下來。月前顧啟東丟下手裏的事情不管不顧跑到上海去,她攔都攔不住。當年顧啟東與名伶沈梅卿之間的往事她也依稀知道一點,於是猜出此次秘密出行的目的,心中難免不滿。
為了一個女人便可以扔下正事不顧,若是他日這個女人再和國家利益起了衝突,倒要看他怎麼辦。
“不管怎麼說,啟東並沒有出事,他既然能毫發無損的回來,兩方想必是有了協約。”男子似看出她的心事,微微一笑,“我相信啟東並不是個因小失大的人,國之所重,他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希望是這樣。”少婦也笑,對自己的親弟弟,她總是比別人更挑剔一些。
原來這少婦正是顧啟東唯一的姐姐,名啟英的,而男子則是北平名士譚伯林,原在當局政府任長官參議,後因為和啟英結為伉儷,為了軍政兩界不宜兼涉的原因,便從婚後主動賦閑在家,閑時品評古玩奇珍,有了興致便填詩作詞,是北平人盡皆知的風雅之士。隻是這樣一個文氣的人,偏偏與英姿颯爽的顧大小姐伉儷情深,倒也被傳為一段佳話。
顧啟東上海之行十分秘密,消息絲毫沒有外傳,就連啟英伯林兩人也隻知道他匆匆離開北平,又匆匆回來,中間過程竟一點也不清楚。近來日本人的野心愈發明顯,民眾連日遊行,終於街上清靜下來,兩人便驅車往顧家去探視。
一路暢通無阻到了濃蔭掩映下的顧公館,黃色外牆上一排圓拱形大玻璃窗,門鬥邊一株老石榴樹,豔紅的石榴花在濃綠葉叢中如跳躍的火焰,初晴的陽光透過樹叢照上去,透著點怯生生的味道,像十六七歲初涉世事的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愉快且興奮。
啟英跟在伯林後麵從車上下來,有傭人連忙跑過來,一邊叫著大小姐和姑爺,又齊上手搬行李進去。啟英一眼見車庫邊停了輛汽車,以前並沒有見過,像是有客到訪。她隨口問旁邊傭人:
“家裏來客了麼?”
那新來的老媽子正兩眼打量著啟英和伯林,聽到問話,連忙回答:
“啊,對,大小姐。少爺出門還沒回來,倒有客人上門,是位外地來的小姐,以前從來沒見過的。”見啟英不解,又笑咪咪補充一句,“像是少爺的舊識……長得可美,樣子也舒展大方得很。”
伯林掃了一眼便不再留意,啟英聞言蹙眉,又往車庫的方向看了幾眼,才轉過頭來,淡淡一笑說:
“外地來的小姐麼?少爺沒回來,我過去看看,別讓客人幹坐著。”
啟英一進門便見一女子背對自己而立,像是在欣賞牆上的字畫,緊身洋裝襯得身段十分玲瓏,倒顯得那滿肩的濃黑卷發有些過於厚密,令人不由要擔心她的脖子會不會禁受不起這樣沉重的負擔。
啟英心裏一凝,這個背影隻有一個人會有,隻是不知道事到如今她還到這裏來做什麼。與伯林交換一個眼色,她清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