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肯登,”赫倫將軍在座上召喚,“告訴我,我女兒米蘭達?赫倫在什麼地方。”
馬克再度深深埋首,身體不由得震悚。一方麵,赫倫將軍的話語雖然看似平和,但卻透著十足的威嚴,讓他不容拒絕,另一方麵,這個結果也是他不曾預料到的。他甚至一度想要抬起頭來,細問米蘭達的事,但起碼的理智還是阻止了他。
赫倫將軍深吸一口氣,再度發問:“我女兒米蘭達在什麼地方?”
這一次發問顯然更為直接,如果可能的話,赫倫將軍甚至會當場衝下來,將馬克拎起來抵在牆上逼問。弗丹站在人群中,隱隱攥緊雙拳,汗珠順著臉龐滑落,一種即將斷弦的緊迫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清楚地知道軍人出身的將軍是不可能一再克製的,一旦真的爆發,那將是他也無法控製的場麵。
赫倫將軍雙手搭在扶手上,越攥越緊,凸起的關節發出陣陣爆響。整個大廳一時間隻聽得見赫倫將軍的呼吸聲,那是雄獅欲怒而咆哮之前,短暫的沉息。
忽然,塞繆爾跨出半步,原本控製著他的士兵由於過度緊張而失去警惕,等回過神來時塞繆爾已經站到赫倫將軍座前。
“赫倫將軍,我可以替馬克作證,他和你女兒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塞繆爾語調沉穩地說。
話音落定,現場再無半點聲息,就連赫倫將軍都暫時屏息。他怒目看向麵前的塞繆爾,而塞繆爾也和他對視,深棕色的瞳孔裏折射出難以折斷的堅韌。那眼神一如當年赫倫將軍初見,那個時候,塞繆爾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混在人群中難以分辨,唯獨雙眼目光灼灼。
弗丹用餘光窺視著周圍的幾位顯貴,這些隻知道死守自己利益的蛀蟲已經完全失神,每次麵對赫倫將軍發火時,他們隻會遠遠地躲在一旁。弗丹暗自歎了口氣,再次望向和將軍對峙的塞繆爾,擔心這個素未謀麵的人會就此喪命,按照將軍的脾氣,完全可能會在下一秒拔槍射爆對方的頭。他猶豫再三,準備上前化解膠著的局麵,腳步剛剛邁出便愣住了。
不隻是弗丹,整個大廳裏的人都看見赫倫將軍緩緩起身,從寬大的王座上踏步而下,蒼老的背脊漸漸挺直。
隨著他的目光逐漸和塞繆爾平行,塞繆爾心底的把握便大了幾分。他剛剛之所以敢於挺身而出,其實是下了一次巨大的賭注,憑著他和赫倫將軍多次接觸後對其的了解。他不敢說自己對人有多了解,但至少,麵對赫倫將軍這樣的人,他清楚對方的弱點,這在赫倫將軍剛一開口便暴露無遺,那便是他的女兒。
“你可知道在弗瑞多最重的刑罰是什麼?”赫倫將軍站到塞繆爾麵前,僅有一拳距離。
塞繆爾微微扯動嘴角,目光穩穩落在對方眼底:“那麼我想請你告訴我,這對於一個被囚禁了十年、從死神口中奪食的人意味著什麼呢?”
大廳裏頓時一片嘩然,人們倒吸冷氣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在高挑的空間裏被急劇放大。
從來沒有人敢在赫倫將軍問問題時進行反問,這不僅是對於其本人權威的蔑視,更是對整個赫倫家族的挑戰。
一時間,大廳裏那些擁有赫倫家族頭銜的人開始騷動不安。他們一麵對於自己家族名號被人侮辱感到憤怒,一麵又急切地想看到身為當權者的赫倫將軍會怎樣處理這個忤逆之人。但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在轉瞬間又消逝不見。
赫倫將軍隻是緩緩地轉過身去,用他低沉而略帶疲憊的聲音說:“我隻給你們三天時間,要是找不回米蘭達,你們將會永遠和弗瑞多的奠基石待在一起。”
塞繆爾看著那道寬闊厚實的背影沉默一陣,而後轉身往外麵走去,一路上人群紛紛躲閃,主動讓出一條路來。兩名士兵隨即上前將愣怔的馬克架走,大廳裏人接連散去,最後離場的赫倫家族顯貴一麵議論著,一麵回頭看向赫倫將軍。
“你留下來。”弗丹正準備關上大廳的門,被這道命令忽然叫住。
他竭力調整好心態,挺直了身軀朝座下走去。赫倫將軍此時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嚴,癱軟地坐在椅子上,雙眼煥然地看向前方。
“你還好吧,將軍?”弗丹輕聲問。
“弗丹,你現在肯定很想知道我為什麼放走了他們吧?”赫倫將軍勉強昂起頭,目光垂落在年輕軍官身上。
弗丹思索一陣,搖了搖頭。
赫倫將軍歎了口氣,說:“枉你還跟了我這麼多年,和人交鋒中最致命的手段你還是沒學會啊……”
弗丹本想當即發問,但一看到將軍現在的狀態,便決定按下不講。
“那個叫塞繆爾的年輕人,剛剛就攫住了我的心髒,我實在沒想到他會來這樣一招。”赫倫將軍苦笑著說,“若是在實際交戰中,光憑這一點,他已經勝我了。”
弗丹驚訝於將軍會記得那人的名字,但同時這也解釋了對方在見到將軍時的淡然自若,畢竟作為常年外派的軍官,他對於將軍的個人交際並不熟悉。
“你去把門關上,弗丹。”赫倫將軍揚了揚手說。
等到弗丹把門合上再折返回來時,赫倫將軍已經從座上下來,佝僂著背坐在階梯上,嘴裏叼著一根未燃的雪茄,正在身上四處摸索。他連忙小跑過去,從衣兜裏掏出打火機,為將軍點上。赫倫將軍拍了拍身旁,讓弗丹坐下來,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嫋嫋青煙飄揚而起。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弗丹,關於那個人的。”赫倫將軍一臉沉醉地望向前方,渾濁的目光在青煙中迷茫,“我還記得我當年見到塞繆爾時,他還隻是一個普通的農夫家的兒子,我是在行軍途中遇到的,你知道,我那時正好在和各地叛軍交戰。我當時看那地方很適合防守,便就地駐紮,也好讓軍隊休整一番。可誰知道,我的這個決定卻給那裏帶來了滅頂之災……”
“你是說……坦博拉之役?”弗丹側過頭看向將軍。
“是的,就是那場戰役,我不僅丟掉了近乎一半的軍隊,還使得整個坦博拉就此覆滅。”赫倫將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原本……應該那樣平緩地度過一生。有時候,我都在想,以一個農夫的身份過一輩子也未嚐不可,但這對他來說都成了一種奢望。我不知道後來他經曆了什麼,隻是我在第二次見到他時,他已經完全變了,變成了現在的塞繆爾。”
弗丹微低著頭,心底五味雜陳,不知說什麼好。
赫倫將軍把快要燃盡的雪茄扔到地上,用腳踏滅,而後高揚起頭,看向漸漸陰沉的大廳,外麵烏雲卷動,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馬克發動吉普車,抬頭望了一眼起了變化的天空。
塞繆爾沉默一陣,低聲說:“我已經壓上了所有籌碼,這場豪賭非死即生,看你我的運氣了。”
“可我現在一點頭緒都沒有……該去哪裏找米蘭達?”馬克急得狠狠擺頭。
“你應該還記得最後和米蘭達分開的地方吧?”塞繆爾說。
馬克一時愣住了,腦海中猛然浮現起熟悉的一幕。細密的雨點很快打落下來,落在引擎蓋上砰然作響,他忽然意識到現在失去聯係的人不是什麼陌生人,而是曾經和他彼此交心的那個人,甚至還救過他的那個人。一時間,過往的記憶再度湧上來,那一個個熟悉的身影跳躍著出現在眼前,旋即又在一道閃電中倏忽不見。
“可我真的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找她。”馬克頹然地低下頭,吉普車隨之緩緩停下,紛亂的雨點鋪天蓋地灌進車裏。
那一瞬間,塞繆爾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個也曾在雨中迷失的年輕人,回頭望去,泥濘上盡是彎彎拐拐、深淺不一的腳印。
“那我們改變計劃。”塞繆爾忽然說。
馬克遲緩地抬起頭,看著對方罩在陰霾中的側臉。
“這或許是一個契機,我注定要走上的複仇之路,說不定會因此發生改變。”塞繆爾微微咬緊後槽牙,驚雷劈落,電光照亮他緊繃如峭壁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