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小集
我們這個世界
我們這個世界
每天被第一縷陽光打開
旋轉的地球
對死去的帝王和庶民
都是相等的
而對活著的人
卻不盡相同
我們這個世界很富裕
可三歲的孩子在沙地上爬
卻怎麼也找不到
一滴奶或一滴水
潑火的太陽
灼烤著他的背
他含淚的大眼睛
逼視著這冷酷的人間
我們這個世界很空曠
卻容不下一張貧窮老人的床
甚至連一窩幹草也沒有
一把嶙峋瘦骨
隻能倚在橋洞石壁上
我們這個世界
有許多貪婪、壓榨和卑鄙
聖潔掩蓋著血腥
文明裝飾著無恥
我們這個世界
種族、語言和膚色不同
而汗、淚和血卻是相同的
我們這個世界
有許多教堂和寺廟
鍾聲和祈禱都是虔誠的
虔誠的卻是虛幻的
真實的是
春天總躲在渴望的背後
2010.1
我的文字、詞語和詩篇
我一生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隻有母語凝成的文字
是我的祖先
從甲骨、青銅和竹簡上
留給我的
它們清貧自守，煢煢孑立
曆史說，它們很古老，已五千年
現實說，它們很年輕，剛剛誕生
它們手挽手結成詞語
而詞語能織成詩篇
比絲綢更美麗
我的文字不睡在字典裏
詞也不睡在詞典裏
它們就生活在我身邊
在我手指間
在離我心髒最近的地方
它們會哭會笑，有情有愛
一個個大睜著眼，望著我
我用思想情感哺育它們
用汗、淚和血浸泡它們
它們便和我的心跳共振
躍動，閃爍，飛翔或燃燒
最理解我心頭歡樂和痛苦的
就是它們
最了解我靈魂秘密的
就是它們
這些可愛的值得驕傲的
文字、詞語和詩篇
我一生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隻有它們
有它們就使我十分富有
我不懼怕衰老
因為它們不會衰老
我不害怕死亡
因為它們會替我活著
對我來說，當下
最急迫的是
要消滅一些詞
比如恐怖、屠殺、殘忍
要強化一些詞
比如和平、憐憫、花朵
要創造一些更深刻有力的新詞
比如關於愛、美、自由和藝術
2012.11
我的詩
我沒有顯赫的
地位和財富
隻有孤寂的詩陪伴著我
對詩，我苦苦地追求
已整整一生
從心靈深處、生活深處、詞語深處
從三歲孩子的啼哭
到年輕母親的乳汁
到老人顫抖著胡子的笑
我喜歡奔騰的江河
越是崎嶇越是高歌
以激情向我闡述心靈
我喜歡巍峨的山峰
懷著無盡的力量和烈火
以凝重向我昭示品格
大洋激蕩著
喜馬拉雅山輕輕顫動
我的詩便輕輕顫動
北風吹動疏朗的枝條
清冷的月光流下來
我的詩便亮起來
無情的歲月挾著生命
從頭頂呼嘯著匆匆掠過
它常常衝撞我心髒的門
搖動我的肩膀
或溫情地向我低語
有時又狂暴地向我發怒
以火的形式燃燒
以石頭的形式沉思
我的詩便成為
一隻高高翱翔的鷹
或一棵快樂生長的果樹
或一穗飽滿的小麥
或一塊憤怒的鐵
我的詩就是這樣
驕傲地生活在大地上
呐喊或者沉默
2010.12
雪 後
——看一部紀錄阿富汗戰亂的短片後
又一次爆炸過去
下起茫茫大雪
死寂
覆蓋著大地扭曲的背脊和肩膀
覆蓋著高高低低的村莊和城市
宮殿、寺廟和墳墓
不讓人看見
無論幸福和悲傷
都和十二月凍在一起
真實世界的齷齪和髒汙
被模糊、隱藏
不讓人看見
但不會遺忘和消失
猶如夢裏的沉船
成為曆史痊愈的傷口
雪，覆蓋著人們曾有過的幸福
射出清冷的幽光
一隻大烏鴉掠過低空
迷茫雪粉中滑過一雙
轉動的驚恐的眼睛
諾亞方舟在漩渦裏
撞成碎片了嗎
廢墟上厚厚的積雪
正不斷滲出鮮紅的血
等待著和春天一起複活
2007.3
在生命高處
——讀“國際新聞攝影展”上的一張圖片
一片青銅大陸的源頭
一條野性河流的源頭
一個黑色種族血液的源頭
我們黑母親聖潔的乳房
如今，她餓得倒在水罐旁
幹癟的雙乳
垂在嶙峋的肋骨上
誰知肋骨後的心髒
是否還在跳蕩
她很弱小
像月下一莖荒草
她本該很強大
像太陽
懷裏一個嬰兒仍拚命吸吮
嘴裏，是乳汁？是血漿
還是人間不盡的苦難和悲愴
他蹬動小腿又哭又叫
在生命高處挑戰死亡
幹旱寥廓的空間死一般靜
稚弱的哭叫沒有回響
世界窒息得要爆炸
就要爆炸
隻骷髏上一雙大眼睛
炯炯地逼視著人間
目光，比一雙
燒紅的冷颼颼的匕首
更亮
2007.8
一個破碎的世界
——記“國際新聞攝影展”上的一幀圖片
一襲黑色的長袍
一條黑色的紗巾
一隻戴著鐲子的手
扶著頭頂的水罐，暮色中
一個嬌嬈憂鬱的女子
走在小城炸毀的街道上
是一片過早垂下的黑夜
堅強的北非，生活在繼續
給她鐲子的愛人
已埋進炮火，成為曆史
一個喊她媽媽的孩子
已在爆炸中，無辜死去
在她破碎的世界裏
隻有這完整的不會說話的水罐
孤寂地伴她回家
讓重新站起的明天和她一起
歸去
一枝黑色的鬱金香
開在閃光的鐵絲網旁
曾是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
分扛在她右肩和左肩
而今，兩重巨大的死亡
緊壓在一顆跳動的心上
頭上清光閃耀的星星
是她生命裏的最後一滴淚
她不知道，在遠方，在東亞
一個中國老人看見了她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看了，他會昏厥
2012.12
戰爭的眼淚
戰爭的眼淚
冰冷又燃燒
鋒利陰森像刀刃
野花在廢墟上開放
無論炮彈、炸彈或導彈
噝噝的響聲過後是同樣的
煙塵、瓦礫、肉渣和布片
然後是永難忘卻的哀傷
六歲的孩子死去了
六歲的孩子永遠在鏡框裏微笑
六歲的孩子再不會生長
淚水未及淌下麵頰的母親死去了
幹癟的乳房貼在肋骨上
隻留下破碎的碗和瓦缸
晾在繩子上的衣裳仍在飄蕩
鐵血寫下悲劇和曆史
生活傾斜在那兒，不聲不響
戰爭的眼淚
冰冷又燃燒
鋒利陰森像刀刃
野花在廢墟上開放
2006.10
我對野草說
片片大陸
都有戰爭和死亡
片片大陸
便都有瘋長的野草
流在坍塌塹壕的
滲進廢墟瓦礫的
掛在鏽蝕的鐵絲網尖刺上的
汗、淚、肉渣和血漬
顫抖在每一個痛苦的黎明
野草說，我是野草
讓我來掩蓋它們
好心的不知名字的野草嗬
你，可能掩蓋我可怕的記憶
你，可能掩蓋常在夜半驚醒我的
恐怖的夢
2011.2
聽巴赫 《馬太受難曲》?鄢
每個弦鍵都很虔誠
音符啜泣著扇動翅膀
所有的星星都已枯萎
眼前隻見顫抖的燭光
主啊，基督，為蒼生一千次受刑
又一千次死而複生
黑色帷幕自九天垂降
籠罩著高聳的神聖的教堂
殿宇間閃著盈盈的淚眼
滴血的花朵為苦難綻放
2011.12
?鄢 巴赫1722年遷居萊比錫，任萊比錫教堂樂長，創作了大量聖詠清唱劇及 《約翰受難曲》 《馬太受難曲》 《馬可受難曲》 《聖誕神劇》 等名曲。巴赫的輝煌成就，對德國音樂文化和歐洲近代音樂的發展，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人性之美
——讀羅丹的雕塑 《 吻 》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兩個生命在相愛
他們赤裸地擁抱在一起
比一百首愛情詩的總和
更甜蜜
舌尖，嘴唇，乳房
和肌膚，和血液
一起燃燒
互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
熾熱的愛讓鮮花盛開
可聽見他們心跳的聲音
樹認識他們
鳥認識他們
月光也認識他們
甚至石頭，甚至遙遠的星鬥
他們抱得緊緊
卻使一個真實的世界打開來
靜穆的形態中
兩個生命
以極度的興奮和激情
衝破世俗的非議和誹謗
在廣闊的精神空間
展示出聖潔的人性之美
2010.5
情 侶
一個詩人看世界，
如同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
——威廉斯·斯蒂文斯
一個詩人看世界，
如同一個女人看一個男人
——露絲·斯通
男人是一棵風中的樹
女人是熱帶水果
一起相擁在公園長椅上
同陷進愛的漩渦
他們用眼睛說話
相互傾聽心跳和撫摸
她把頭倚在他肩上
從發絲到腳趾都是快樂
沒有理由，無須解釋
甘心成為彼此的俘虜
坐在公園長椅上的愛情
很小，幸福把他們融化了
又很大，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這個與人類生命同樣古老的詞
是一支聖歌
男人是一棵風中的樹
女人是熱帶水果
2012.12
格瓦拉少校
從拉美訪問歸來的朋友，送我一隻格瓦拉頭像的掛盤。
古巴親昵地稱他“切”
我稱他“格瓦拉少校”
我曾到哈瓦那尋訪他
他已經離去
隻尋到他沒打磨亮的
鏽跡斑斑的世界和
一片跳動著強大脈搏的
綠色的大陸
隻尋到一片晚霞
裹著他悲壯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