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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關於辛孟貴遭遇的稿件在《發展道路報》刊出後,全國各類媒體的大量轉載。特別是常言化裝打工,解救被困工人的經過,本身也成了新聞。常言順便當了一回名人,受到報紙雜誌采訪。西州市委宣傳部向報社發去表揚信,稱讚他是敢為人民鼓與呼的好記者。常言相信他們是憋著一肚子氣表揚自己的。風過庭打電話慰問了一回常言之後,省記協也發出通報表揚了《發展道路報》朔方記者站。隨後,報社在內部通訊上號召各地記者站向常言學習。

稿件發表後,那家名叫“固本堂”的保安服務公司,涉嫌阻攔、虐待上訪人員,被北京的公安部門查處,不久以後,賓館的經理,也就是保安公司的頭頭被抓了起來,移交檢察院起訴。社會輿論在痛斥攔截訪民的“黑監獄”現象時,引用的全是常言的報道。

但是常言卻高興不起來,辛孟貴臨死前形容枯槁的樣子一直印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想到自己的成就和名氣,其實建立在報道對象的生命和痛苦之上,他就對自己這份職業有種異樣的感覺。這讓他想起了那位在蘇丹拍攝《饑餓的女孩》而獲得一九九四年普利策新聞獎的美國記者卡特,在獲獎三個月後自殺了。人們在他的身邊找到一張字條:“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

更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實際上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報道這一事件,他一直為此而痛悔自責。假如當初在井口就拉住辛孟貴不放呢,再假如在辛孟貴第一次找上記者站門來時就認真調查,早一點寫出稿件呢,他的命運會不會是另一個方向?假如他沒有聽高攀峰的,堅持發出“寡婦村”的稿件,對他們的命運會不會有更多的幫助?如果做了這一切,也許辛孟貴不會那樣執著地去上訪,也就不會被關進黑監獄受到毒打,不會被捉去做奴工,不會去開胸驗肺,至少可以延長幾年生命吧。這世上許多必然的結局,是由一個接一個的偶然決定的,也許有了自己的這一篇稿件,他的媳婦不會這麼快失去丈夫,他的女兒不會這麼快失去父親。可是,這一切他都沒有做。

想到這裏,常言覺得似乎這一切全由自己造成,自己真是罪孽深重。連著好幾天,他在夜裏失眠,用盡了一切辦法,包括看書的那絕招也失靈了,不管看什麼書都無法入睡。窗外那部帶語音提示功能的紅綠燈還在不停地叫,而且聲音顯得格外的響亮:“紅燈,請按線停車;綠燈,請您通行;黃燈,請注意安全……”昨天後半夜,他終於忍無可忍,下樓找了一塊板磚狠狠地砸過去,那燈立刻不叫了也不亮了。

他轉身回去,卻發現在這沒有了紅綠燈的路口,竟一時失去了方向感。

逝者已去,來者可追。他下決心,要把仁義溝煤礦的事搞清楚,不僅給辛孟貴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一個星期之後,記者部給他打來電話,說鑒於常言同誌工作突出,報社將重新考慮他的安排使用問題,編委會經過研究,決定任命他為經濟新聞部副主任,現有級別不變,即刻調回北京工作。

放到一個月前,這是天大的喜事。常言肯定當時就收拾行李,一刻也不停地回北京去了。但是這個時候常言的想法卻變了,他對文恭達說:“感謝報社對我的信任和重用,回北京工作是我一直的期盼,但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我暫時不能走。請您向報社領導反映一下,可不可以推遲一個月左右,把我這裏的調查稿件做紮實了再離開?”

文恭達請示了領導之後回電常言:“報社領導聽了以後很不高興,說你不識抬舉。讓我轉告你,這是組織決定,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最長不過一周,要麼聽組織安排,回經濟新聞部上班,要麼就對你另做安排,劉放回京工作以後,青海記者站現在還沒有人,你就到那裏去。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吧!”

糾結之餘,常言湧起幾分疑惑:這樣的好事,怎麼來得這麼及時?而且如此爭分奪秒、刻不容緩?

表麵上看,是對我揭露奴工內幕和報道塵肺病事件的肯定,背後呢?

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在他向報社提出重新采訪仁義溝礦難的選題之後,就接到了調動的決定?

他向文恭達打聽過,文恭達說:“朔方省,特別是西州市對你的工作十分肯定,西州市委不僅發了表揚信,管立威還專門打電話給報社領導,建議這樣的同誌一定要重用。就連一向和你作對的章培民,也在丁總那裏說了你不少好話。所以看來,他對你的態度,也有實事求是的一麵。你呢,我覺得也不宜過分糾結,不能因為你和他有過節,就成心把人家當節過。”

常言說:“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章培民,你欠我的不是一個職位,而是一條命。

常言恨恨地想。

他暗中發誓,在仁義溝礦難的真相弄清楚以前,決不回報社工作,讓當總編都不去。

通過辛孟貴臨死前的講述,常言知道了至少兩個事實。

第一,辛孟貴的弟弟辛孟林確實沒有被救出來,也沒有列入死亡礦工名單,那麼現在應該還被埋在井下。想到這裏,他突然想起馬烈上次給辛孟林測算姓名,說他非死即傷,心中凜然一驚。這家夥,果然有幾分道行。可是,如果人生都能被他這樣準確地預測出來的話,那生命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