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尹楠說:“去你的,這些我都知道。隻是這兩天我心裏添堵。我的一個學生畢業後找不到工作,沒辦法隻好到歌城去當陪侍。前幾天回學校見到我就哭,說牛奮強那王八蛋,喝高了對她動手動腳!”
鐵生說:“我看牛奮強這家夥就不像好人,炮轟的腦袋還梳個雷劈的縫。走到哪裏都大把花錢,肯定有問題。不過話說回來,你那學生幹什麼不好,年紀輕輕幹嘛要跑到歌廳去當三陪,我看也不值得同情。”
陳尹楠歎了口氣說:“看樣子你真不懂,年紀大了誰還要啊。這事也怪不得她,考不上大學,能去幹什麼呢?她的表姐跑到南方,進了富士康,前兩天跳樓了。他們公司今年以來連著跳了十二個,老板沒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卻去五台山請了幾個和尚去做法事——我就不信,佛會保護這些沒良心的人!你再看常言他們的報紙上,輕描淡寫的好像這事根本沒有發生過。前天還發了篇文章,一個什麼狗屁專家說這是社會心理學上的叢及效應,報道得越大,就會跳得越多。倒把跳樓的原因歸到了工人身上!這還是人話嗎?”
鐵生說:“現在的人們,怎麼這麼想不開呢?要我說,其實也怪不得常言,他們也挺不容易,也不能想寫啥就寫啥,登啥還是要聽上麵的,報紙又不是他辦的。就像我們煉什麼品種、什麼型號的鋼,都是上麵定的,我們隻負責把它煉出來。你們學校講什麼課,你不是一樣做不了主嗎?”
陳尹楠說:“其實你說得也對,咱們這幫底層人物,都沒有話語權。再說我那些學生,考不上大學的進歌廳,考上大學又能怎麼樣呢?畢業找個工作,到了深圳那家山木培訓,還不一樣受老板欺負。說起來,我還不一樣嗎,碰上這麼多生氣的事,到了課堂上還是隻能說好聽的,教育學生樹立人生理想。那些樹立了理想、考進了大學的,畢業以後到社會上,發現理想和現實根本不是一回事。我這老師當的,也快成騙子了。”
正說著,鐵生看到天車吊著鋼水包搖搖晃晃地開過來,鐵鉤和鋼索發出喀喇喀喇的聲音,鋼水包在空中在打擺子一樣晃著。他看這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抬起頭扯開嗓子向天車司機大喊:“喂,你他媽的能不能開穩一點?”那司機從窗口裏伸出頭來,應了一聲:“對不起!”可是鋼水包仍然在晃。
“停!停!再開下去就變成秋千啦!停車,給我下來!”鐵生大喊了幾聲之後,天車停了下來,天車工走下來,一臉歉意地跑過來對鐵生說:“林師傅,我、我也沒辦法,這台破、破老爺車……”
鐵生直想抽他一巴掌,打斷了他的話頭說:“原來林昆開的時候,怎麼就開得又穩又準,一點兒沒事?不懂技術就好好學!不要總是強調客觀理由。”
那天車司機有些不服地說:“我學?誰教啊?成天加班沒個點,想學也沒時間啊。就給我們發這麼點工錢,要不是看在比在家種地稍強一點,我才不來呢!”
“種地也得要好莊稼把式,何況煉鋼和種地不是一回事!”鐵生氣得直想揍那家夥一頓。可是轉念想想,他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就不想再和這個農民工一般見識,揮手讓他去了。唉,林昆開天車那陣子,哪裏用得著操這麼多心。
都說這金融危機是美國人搞出來的,可是常言卻說現在美國人的日子還過得挺好。這世道真是怪了,為什麼美國人的危機,反過來讓我們勒緊腰帶?這危機一來,廠裏就喊壓縮成本,可這成本不能無限地壓下去,總有到頭的一天。現在這幫當官的,別的成本壓不動,隻知道一味地壓縮人工成本。礦石進來價格不降還漲,人卻是進一批工資降一回,他們什麼樣的人都敢用。讓林昆這樣的能手下崗,卻從附近的縣裏招了一大批農民工來。這幫人要水平沒水平,要技術沒技術,要文化沒文化。可就是有一樣,錢拿得少,膽子卻大,什麼操作規程都不放在眼裏,有好幾次險些釀成事故。想到這鐵生不禁想起父親林建設幾次說過:“這是一九○八年的設備,一九五八年的水平。”林昆的父親林哲也很是擔心,找廠裏提了幾次意見,說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的。可是沒有人理他。
唉,林昆那樣的熟練工人基本都下了崗,這些還沒有下崗的工人,也越來越不被當作人了。林哲點燈熬油搞出來個電磁吸盤,本來提高了工作效率,也減輕了勞動強度。可是新來的領導二話不說卻下令停用了,改回去繼續使用人工吊裝,還說是為了節約能源。結果,頭一天羅四毛就被砸傷了腿。再往後,還不一定出什麼大事呢。一天到晚說減員增效,可是像這樣減了員,就一定能增效嗎?
回過神來的鐵生對工人們吼了一聲:“在那站著幹什麼,都幹活去!”
話說完,鐵生感到一陣眩暈,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陳尹楠見了,連忙衝過來,和幾個工人一起扶起鐵生,招呼人快送醫院。幾個工人從交班室扯出一張行軍床,抬了林鐵生向醫院跑去,陳尹楠邊走邊憤怒地大罵:“這些狗東西和吸血鬼有什麼兩樣,把好好的大活人當成抽水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