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段祺瑞手握電報一派茫然,看來吳佩孚依然不肯原諒他。唐之道無言以慰,站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說:“芝老,卑職幫不了你,你自己善處吧,我告辭了。“說罷,給段祺瑞行了個軍禮怏怏而去。段祺瑞興致頓然消失,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往房裏走。他感到天狹地窄,空氣壓抑,花兒草兒不再美麗,房屋樹木不再可愛。他恨吳佩孚為何相逼太急,恨自己為何命運多舛?
吳佩孚對段祺瑞苦苦相逼,是有原因的。段祺瑞在直皖戰爭失敗後,曹錕、吳佩孚本可定他“戰爭元凶“罪。但念及過去交情和段氏威望放他一馬,未追究他的罪責。二次直奉戰爭後期,吳佩孚兵敗天津,坐以待斃,作為回報,段祺瑞為其租船寫信縱其南逃。按理說雙方投桃報李算是扯平了。可是,吳佩孚轉赴湖北後,由於受段祺瑞的壓力,鄂督蕭耀南一再驅逐,不予收留;逃到河南後,陝督劉鎮華又派兵襲剿,不留餘地,致使吳如喪家之犬,顛沛流離。吳佩孚無奈隻得率艦飄泊於黃州江麵上,苟延殘喘。就這段祺瑞還不放過,又密令海軍前往進剿。幸虧海軍司令杜錫珪急電相告,吳佩孚才乘著雨夜逃到嶽州,托庇於湘督趙恒惕門下,得以渡過難關。現在看來是作得太絕情了。傷了吳佩孚的自尊心,決心讓段祺瑞當眾出醜……段祺瑞追悔莫及。
他剛回到書房,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嘀——”一聲汽車笛聲嚇他一哆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滿臉沮喪的鄧漢祥來到他麵前,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段祺瑞預感不祥,還沒等他問話,突然,鄧漢祥麵肌抽搐,眉目攣皺,嗚嗚哭起來。無需多問,段祺瑞一切都明白了。他以疲憊,而鎮定地聲調問:“奉天有消息了?”“奉天……派來代表……張作霖不是人,我瞧不起他!他向吳佩孚表明心跡,說自從郭鬆林作亂後,即與段斷絕關係,說什麼擁戴段是安福係虛張聲勢……真可惡之極!”
段祺瑞抑鬱地說:“王士珍說張作霖的話不如一張手紙,看來他比我聰明啊——明天離京!
鄧漢祥說:“來人說,後天下午送你去天津,奉軍派兩營士兵保護你。”
段祺瑞下台的消息,在段公館引起巨大衝擊波,先是家人,這個哭那個叫,這與一年前,段祺瑞走馬上任時的喜慶氣氛形成鮮明對比。因為,這涉及到他們一生的安危榮辱,成敗得失。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朋故舊,其沮喪程度並不亞於家人,因為,他們再也不能傍虎吃食,狐假虎威了。還有就是下人們,他們十之八九要卷鋪蓋卷兒走人;公館衛隊,也要走的走,散的散,各奔東西。整個一座公館因一人變動而亂成一隻大蜂窩,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罵罵咧咧,亂馬交槍。幸虧張佩蘅這位內當家沉著鎮定,年輕的王管家精明強幹,才算壓住陣腳,沒出意外……4月20日下午,十幾輛大小汽車停在吉兆胡同口。荷槍實彈,操著東北口音的大兵,紛紛從車上跳下來,分散在空府內外。段宏業、王楚卿指揮著傭人往汽車上般箱籠細軟,導引著忸怩作態,哭哭啼啼的娘兒小姐孩子們上汽車。
該走的都走了,段氏夫婦才從搬空的書房、臥室裏走出來。段祺瑞手持手杖槍,表情木然,在淚跡斑斑的發妻攙扶下,步履蹣跚地向外走,像徜徉在渺無人跡的沙灘上。頭腦麻木了,一切像在夢中。他們剛走出十多米又返轉身,以留戀的目光最後看著這座僅僅居住一年多的空府,看著這曾使他魂牽夢縈的居所。他的血仿佛凝滯了,心跳仿佛停止了,時間仿佛停頓了。他默默地說:“空府,永別了!”夫人佩蘅怕他難過,低聲催促道:“芝泉,走吧,大家都等著呢。”
他嘮叨著返回身,又顫巍巍向前走去。排列在道路兩旁的官兵們,恭身侍立,相繼舉起手向他們行最後軍禮。他的臉冷漠、傲岸而倔強,邁著沉重緩慢的腳步,走過漫長而短暫的陣列,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像生命樂章劃上休止符那樣。
曾毓雋、梁鴻誌、吳光新、許世英、姚震、朱深、姚國楨、曲同豐等早已列隊恭候在門口,他們是跟老段同時解職,同車離京的一些人。見段祺瑞出來,不約而同地跑上去,有的拉住他的手,有的偎依在他身上,眼裏噙著淚花,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一句話也說不出。直到老段大聲說:“抬起頭,挺起胸,上車!”大家才相隨在老段身後,登上汽車,士兵們也紛紛爬上汽車,護衛著老段浩浩蕩蕩向前門車站駛去。一路上,不時有市民,學生向汽車上投擲穢物、啐唾沫,高呼“段祺瑞是劊子手”,“段祺瑞是賣國賊”,“向段祺瑞討還血債”、“將段祺瑞送交法庭”等口號。使段祺瑞再次想起懷特和王士珍說的話……前門車站戒備森嚴,崗哨林立。旅客,行人和企圖鬧事的學生,被遠遠的拒之站台之外。從段祺瑞下車的廣場,到上車的站台,被布置成警衛森嚴的兵的孔道。段祺瑞等一下汽車,賈德耀、胡惟德、鄧漢祥等因執政府倒台而被迫辭職的閣員們紛紛迎上來,向段祺瑞做最後的話別。他們政冶觀點不盡相同,由於相同的命運,由於同病相憐,使他們捐棄前嫌,空前的親近和留戀。淚珠在一些人臉上流連。
“再見了執政,我們會想您的!”“多保重啊芝老,有機會一定去看您。”“有冒犯之處,尚望老總兒海涵。”……說得段祺瑞心裏熱呼呼,暖烘烘的。他這才感到爭強好勝,巧取豪奪都是不足取的,還是寬容、通達好啊。可惜這個道理明白得太晚了。我如再度輝煌,一定……可是,今生今世還有“再度”嗎?
列車終於開動了。他坐在寬敞明亮 的車廂裏,坐在臨窗的座位上,燦爛的4月陽光,親吻著窗明幾淨的房間,親吻著段祺瑞那形同槁木的臉。列車是熟悉的列車,景物是熟悉的景物,他曾多次坐這趟列去北京上任,去外地視察,所到之處是鮮花笑臉,惟命是從。今天,他成為一名被廢黜的老古董,走向自己的終點和沒落。這種反差實在太大了……他眯著眼睛,看著飛駛而過的綠樹紅牆,看著猝然消失的秦磚漢瓦,看著古老的街區鬧市、車馬行人,一陣失落、孤獨、淒涼的心緒油然而生,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了……列車運行大約半小時後,段祺瑞開始實施他的計劃。他命人把隨行的段大洪請來,問他一些情況。
段大洪即是張之江的衛生處長,曾隨國民軍駐防廊坊鎮。當年,徐樹錚他自任關內奉軍副總司令時,曾受恩於徐樹錚,所以對小徐相當崇拜。小徐被害的當晚,段大洪在雪地裏尋找了大半夜才找到小徐的遺體,好不容易買了一口壽木,將遺體裝殮起來。第二天,由小徐的衛士張振聲用騾馬車將靈柩運到京郊黃寺。因大洪隻求裝殮,未求屍運,張之江大為惱火,聲言要對他施以重懲。他立感凶多吉少,於深夜逃離兵營,來到北京。段祺瑞因敬幕他的俠肝義膽,把他保護起來。不久,在執政府衛生處給他安排了一個副處長的位置。這次隨段下台,打算另謀發展……老段問大洪: “又錚遇害可是在廊坊車站附近?”大洪說:“是的。”“你能找到準確位置嗎?”“能。”“好啦。你把列車長、警衛團長和曾毓雋給我叫來。”
段大洪去後不久,三個人魚貫而入。段祺瑞神色抑鬱而鄭重地說:他要在又錚遇難處祭奠他。一是允許他下車,二是要求列車多停一些時間,三是要求列車鳴3聲汽笛以示哀悼。
他的話給大家出了一道難題。列車長說,列車停留時間長短,由路局調度統籌安排,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想多停留,必須由上級批準;至於隨意鳴笛也當厲禁。也無先例可循。警衛團長說;張軍長(學良)命我保護段老安全,段老下車倘遭不測,我無法向軍長交待。曾毓雋也勸道,要祭奠就在車內好了,隨意下車風險太大。段祺瑞痛苦地說:“我一定要去,誰要殺來殺好了。又錚死了,我何惜風殘之軀?”
大家見老人意誌堅執,又敬仰他為朋友的一片苦心。經研究請示後做了明確答複:一是停車由7分鍾延長到24分鍾;二是盡量少在車下停留,做好安全保衛工作;三是可以破例鳴笛3響,以示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