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舒轉過頭,看到另一側牆壁上的一幅油畫,那也是一幅名仕女圖。隻是與她創作的那幅略有不同。圖畫中的侍女一襲紅袍,手拿團扇,斜身而坐,角度自上而下,畫工精細柔婉,線條根根到位,甚至侍女眼眶內的紋路,都清晰可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認真的端詳何林峰的作品,真實的畫作,果然與畫冊是不一樣的。即使在倉促而短暫的畫展上,她也沒有觀賞的如此認真。
她笑了笑,對何林峰說道:“我也再畫不出那幅仕女圖了。”
何林峰看著她,微笑的說:“你們班那個薑哲,其實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可惜他不是個畫畫的材料,他的嗔癡心太重。而你不同,紫舒同學,我說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感覺你是個有慧根的孩子,你將來一定會比我更厲害的。”
紫舒沒有回答他,而是繼續環顧四周,桌子上一幅字,她拿起來讀:“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溚然遺其身,其心與竹化,無窮出清新。”這樣似曾相識的詩句,讓她頓時想起了文化群老師在課上的那段演講。她轉過頭,對何林峰說道:“您屬於哪一派的畫家?您的畫風貼近現實與古典山水,可是為什麼您是海派畫家呢?您的畫完全沒有西方藝術的特點。”
何林峰依舊微笑著,他示意紫舒坐下,耐心地告訴她:“宗白華先生說過,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了藝術形式的兩元。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像薑哲同學那樣,有理想和抱負。那時候我去過很多國家,德國、意大利、瑞士、甚至是尼泊爾。起初我和你一樣,排斥西方的藝術,但是後來我通過觀察發現,西方的藝術有時候比東方更為嚴謹。包括目前德國上很多小鎮,都有學生創辦的非盈利性畫廊,那些油畫細膩、精致,繪畫語言和形式多樣性,真是讓我打開了眼界。所以,我現在把女兒送到了國外,就是讓她融入西方,做到,中西結合。”
他緩慢而激動的說著,枯瘦的臉上煥發了與年齡不相匹配的神采,而她則靜靜的聆聽。她點點頭:“無論東方與西方,畫家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繪畫特點。”
“是的。”何林峰驚喜於她可以聽懂他所講的內容,便繼續說道:“那時候我省吃儉用,將自己的畫賣掉化作出國的費用,住5美元的小村寨、地下道、火車站,甚至是西藏的蒙古包,那個時候我的創作速度很快,幾個月就可以完成十幾幅,拚命的尋找屬於自己的特色和創作靈感,那時候的熱情,早已找不回來了。”
紫舒淡淡的說:“我的老師告訴過我,畫畫就是畫心。我當時不懂,但是確實這世上的心千變萬化,猶如那些變化不定的色彩,或明或暗,令人難以捉摸,最容易畫的,反而是畫。而最難畫的,卻是人心。”
她的話令何林峰怔住,看著這張青春而迷惑的麵孔,陷入了沉思。他沒有正麵回答她,而是深深歎了口氣:“一生不想被功名所累,卻仍然被千般利用,世上之事,由不得自己,一切都是命啊。”他說著便站到了自己的畫前,良久不語。
屋內頃刻間進入靜默,她知道自己的話戳中了他的心事,但是她仍然無法抵擋內心的疑惑,繼續說:“是的,那麼多人的命,都掌握在您的手中。您說誰是第一,誰自然就是第一。但是如果作品可以被衡量和定義,那也失去了它的價值。”
何林峰轉過頭,有些震驚的望著她,他的內心掠過一絲緊張與不解,這個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姑娘,竟然可以令人回味之言,莫非,她已經猜到了什麼?在那一刻,他認為自己幾十年來的學識全部化為灰燼,理論的,繪畫的,都被眼前這個姑娘深邃而寧靜的眼神洞悉的如此透徹。他看著她的眼睛,終於明白了一切。
他保持和藹的脫口而出:“紫舒,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第一次見到你的畫,就認定你的畫會是第一名。就是因為那雙眼,你還記得嗎?那幅仕女圖裏的眼睛,就象你自己的眼神一樣,安靜、深邃、空靈到可以接納萬物,可以包容所有。”
“是嗎?”紫舒依舊淡淡的笑著說道:“我的畫是第一名?”
清麗涼爽的風,吹起牆上的畫紙,將屋內僵持的空氣吹出了一絲空間,將紫舒額前的劉海拂起,她看到何林峰麵帶尷尬,便不再追問下去,微笑著站起來:“何先生,您上次說,我的畫沒有靈魂。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您再也創作不出那些作品的原因。以前看到您那幅《峰涯》,我實在不敢相信它竟然是在如此簡陋狹窄的屋子裏創作的,從那幅畫裏,我就感覺您走了很遠。”她說著看了看桌子旁邊的黑色缽體,“而且您作畫不用瓶裝的顏料,堅持自己研墨,調色,這也是值得青年畫家學習的地方。我的老師說,做人如同作畫,任何時刻都不要丟掉本心。”
“你的老師是誰?”何林峰皺起了眉頭,他不相信如今的藝術院校,會有這樣的老師,他印象中的老師,總是拿著一張程序表,讓學生們一遍遍的反複作畫。
紫舒的眼裏掠過了一絲自豪,每次想到沈老師,都會讓她心情激蕩,她微笑著說:“我的老師是沈玉芝。您應該認識的,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老師。”
何林峰沒有說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過了良久,他才恢複了慣常的微笑:“你老師是一名難得的好老師,也許我這個協會的評委,都要好好的向她學習。紫舒,謝謝你,你們老師的話是對的。今後有問題,我們還可以一起探討。”
那天傍晚,紫舒的心情格外好,她沒有想到拍賣會上高高在上的何林峰,私下是這樣的平易近人。而更加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在與他的溝通裏,挖掘出了深埋在內心的疑問。盡管這個疑問的提出,將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那日的天空,第一次出現了清新透徹的湛藍,這也是許久之後,再次懷著愉悅的心情踏入學校。
然而一個電話的到來,又打破了她用一個下午的談話所得來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