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路滑,要是走在山路上,那就更是滑上加滑。張嘉田信不過那四隻馬蹄子,怕馬會帶著自己摔到溝裏去,所以索性下了馬,憑著兩隻腳往山上走。一邊走,他一邊想起了從前的好時候——從前他在北京城裏的時候,哪受過這種洋罪?最起碼,他在城裏走的是平路,不用頂著西北風爬大山啊!
好時候真是好,住好房子,坐好汽車,平心而論,要是沒有雷一鳴,他真不知道世上會有這麼多的“好”。所以這回見了他,張嘉田心想自己一定要放出眼光來,看清他的真麵目。他若是真心實意的願意讓自己回去,那自己就回去。
在太陽懸掛到中天的時候,他汗流浹背的來到了山寨門前。
滿山紅和她的小兄弟們似乎都不知道冷為何物,這個時候了,還一堆堆一群群的在外頭打鬧著,滿山紅今天必是洗了頭發洗了臉,短頭發黑亮蓬鬆,麵孔也潔淨,隻是麵頰凍得紅了,額頭鼻梁倒還是白皙的,瞧著像個戲裏的妝容。張嘉田一看她這模樣,覺得挺好看也挺好笑,兩側嘴角就不由自主的往上翹了:“哎,滿山紅!他到了沒有?”
滿山紅答道:“沒呢!”然後她從小棉襖裏摸出了一隻懷表,打開來看了看時間:“還沒到中午,是你來早了。”
張嘉田把馬交給了身後的士兵,湊上去看她的懷表:“這不是他的東西嗎?”
滿山紅看了他一眼,怕他搶似的,一合表蓋將它揣回了懷裏:“他給我的!”
張嘉田笑了:“那你倆關係看來是真不錯。這表可是個值錢的東西,你好好揣著,別弄丟了。”
滿山紅也抿嘴一笑,一臉的得意。轉身帶著張嘉田進了山寨,她照例是把張嘉田的人和馬都安排進了棚子裏避風烤火,自己則是和張嘉田進屋落座,還給他抓了一把新炒的瓜子:“吃著等吧!”
張嘉田倒是沒有嗑瓜子的興致,拈起一粒放在指間擺弄著,他說:“滿山紅,這回我倆要是談好了,那自然是好;要是談崩了,這是你的地盤,我就帶了那麼點兒人,你可得鎮住場麵,別讓雷一鳴跟我翻臉。
滿山紅點了頭,一邊呸呸的吐瓜子皮,一邊往窗外看:“放心,我滿山紅從來不趟外人的渾水,也從來不許外人到我這兒來搗亂。要打你們下山去打,別連累我。”
然後她掏出懷表,又看了看時間,嘴裏嘀咕道:“應該到了啊!”
雷一鳴並不是不守時的人,在滿山紅看表的時候,他人在距離石礫子山一裏地遠的一處小山坡後,也在看表。一裏地並不是遙遠的距離,傳令兵披著白布鬥篷在雪地上往死裏跑,片刻之間就能來回一趟,而且不會被山上的土匪探子發現——如果真有探子的話。
此刻傳令兵氣喘籲籲的又跑到了雷一鳴麵前:“報告大帥,張嘉田已經進了滿山紅的山寨了!”
這個消息,不是傳令兵親眼所見,但是他親耳所聽。親眼所見了張嘉田的人,是夜裏就悄悄上了山、此刻正隱蔽在山中各處的莫師士兵。士兵們披著白布,極力的要和雪地融為一體,莫桂臣此時也正在山腳下,等待著雷一鳴的號令。
於是雷一鳴就發了話:“開始進攻。”
傳令兵得了命令,當即轉身跑向山腳,而旁邊電報班的通信兵也操作電台,向遠方的陳運基部發去了電報。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衛隊也緊張的包圍了雷一鳴,要給大帥最周全的保護。
雷一鳴仰著臉,麵無表情的看那石礫子山。在北戴河時,他對張嘉田隻有恨與怕,拚了命的要殺他,唯恐他不死。然而到了如今,他那恨與怕的情緒忽然淡了些許,當遠方遙遙的傳來了第一聲槍響之時,他胸中竟是隱隱的有點作痛。
不過痛得不嚴重,可以忽略不計。
莫桂臣的士兵,在以各種方式得到了暗號之後,遠遠近近的從山中雪地裏冒了出來。他們沉默著向前進發,而在更高處的一座山石上,馬克沁重機槍那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下方的山寨,射手與副射手披著白布和枯草,各就各位。
然後,射手扣動了扳機。
炸雷一樣的轟鳴聲驟然響起,刀鋒一樣的子彈流橫掃山寨院子,讓那些正在打鬧的大小嘍囉們當場血肉橫飛、支離破碎。滿山紅正站在窗前漫不經心的吃炒瓜子,在槍聲傳來的一刹那,她想都沒想,直接轉身趴到了地上。張嘉田當即也伏倒在地,抬眼和滿山紅對視了,他們什麼都沒說。
仿佛是全明白了,可又不敢真的明白。這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他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
對視過了一眼之後,兩人都從腰間拔出了手槍,滿山紅貓著腰飛身上炕,撞開了後窗戶向外一滾,張嘉田緊隨其後也跳了出去,結果就見這山寨裏的老二老六也逃出來了,見了滿山紅,老二開口喊道:“老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