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子請博士的客,給他送行,把平日裏玩得好的幾個年輕人都請了過來,還專門去把守墓老人和向思明請了來,大家輪番給博士敬酒,有些戀戀不舍。幺妹子說,感謝博士對白虎寨的關心與支持,希望博士有空再來,再多帶領些驢友來。秋月默默地吃飯不做聲。博士是性情中人,又是唱歌,又是吟詩,說這白虎寨也是我顧某的故鄉,一年之後我還要來。說他和幾個朋友正在籌措資金,要來白虎寨建一個高端文化旅遊景點,還對秋月說,到時候,我要請你回來。
秋月沒敢把這事告訴金小雨,她知道小雨會不高興。博士剛走,金小雨那邊果然就出了問題。問題的起因是由金幺爹引起的,他提出要給兩個兒子分家。在鄉下,一般來說,兒子一成家就會分灶另過,大一個分一個,這一方麵是鼓勵兒子們自己創業,另一方麵也是免得婆媳姑嫂鬧矛盾。金幺爹養了一雙兒子,這是家家羨慕的,可是一個媳婦都還沒說進門,怎麼就要分家?金幺爹想通過分家逼著大穀早點結婚。吃過晚飯,金幺爹對兒子說,我給你們兩弟兄把這房子分了它。大穀和小雨好像久有考慮似的,無可無不可。這讓金幺爹很是沒趣。按說,你就是想分家嘴上也得說幾句不想分的話,這是禮數,你爹我修這房子容易嗎?身上都脫了幾層皮,搞得如今隻要一變天就腰酸腿痛,你們這樣不珍惜,但金幺爹沒有辦法計較,隻好說,這房子正屋算一份,橫屋算一份,大小差不多,大穀和小雨仍然沒說什麼不同意。幺爹找來一隻茶杯,寫了兩個字條,揉搓成團,丟進茶杯裏,讓兄弟倆揀。兩兄弟覺得不揀不行,這才互相推讓。大穀說我是哥,小雨你先揀。小雨說,我是弟,哥一直都照顧我,還是哥先揀。哥兒倆都不動手。幺爹就說,哥說了算,小雨你就先揀,你要記住這是做哥的一份心意。大穀小雨這一輩人和爹一輩不一樣,他們對窮困的恐懼遠不如上一輩,眼界大大地超越了一畝三分地,因此對房子的興趣較為淡然,對這種莊嚴的分家形式的興趣勝過了對財產的紛爭。小雨就說,哥,我可就先揀了,我把差的先揀了留下好的。說著就把手伸進了茶杯,像是去抓一條蛇,又像是去取一條黃金。他在裏麵抓了放放了再抓,抓出來的紙條上寫著一個不很正規的正字,那就是正房三間。金幺爹把茶杯裏的另一個紙團順手就倒進火塘裏燒了,他說,大穀也不用揀了,就是三間橫屋。大穀本來還是想伸手去揀一下的,明明知道隻剩下橫屋了,揀不揀都是這個結果,但他覺得能把手伸進那個茶杯,也是一種樂趣,也是一個過程,也是一種權利,也是對這種形式的尊重。他就用眼看著那個紙團被點燃,慢慢地化為灰燼,想著那個字還沒現世就不明不白被燒死了,心中就有了些不平。他幸好沒有看出爹爹玩的花樣,否則他當場就要和爹爹幹一架。金幺爹為分家是動了一番心思的,他一直沒能續弦,不是不想續一個,而是為了一雙兒子,想盡快把老大拉扯大,讓他先成家立業,隻要大媳婦一進門,這個家就有了女人,這個家也就像個家了,自己也就可以考慮續弦了。誰會想到,大穀的婚事一直不順,還有點低三下四的味道。而大穀的心思全在幺妹子身上,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原先以為幺妹子進城去打工隻是玩一玩,玩夠了也就要結婚了。誰想到她從城裏回來,對結婚仍然不慌,一當上支書,就完全掌握了主動權,還有長久拖下去的趨勢,甚至於有了拋掉大穀的危險,這就讓金幺爹犯了難。養兒防老,金幺爹養的這個大兒子為人還是忠厚,但不像個養老子的兒,他成天去幫幺妹子家做事,而對自家的事不顧不問,硬是一個倒插門的貨。左思右想,金幺爹的希望之秤就慢慢地滑向了小兒子,他要把三間正房留給小兒子,等小兒子結了婚,他就跟著小兒子一起住。為防止夜長夢多,他就提前要給兄弟倆分家,他料定大穀會讓小雨先揀的,他就寫了兩個正字,這樣就能保證小雨一定能揀到正屋。
小雨分得了正屋,也沒怎麼高興,大穀分得了橫屋,也沒怎麼不高興。大穀心想,我隻要和幺妹子結了婚,一定是要修新房的,老房子反正是要拆的,正房橫屋就無所謂。老家夥費盡了心機辦成的大事,在兒子們的眼中不值一提,這多少在金幺爹心中很有些掃興。他本來做好了兄弟倆為爭房產大鬧一場的準備。村子裏為爭房產,甚至為爭一個舊板凳、一把挖鋤而兄弟相向、大打出手的事他見得可多了,對於窮家小戶來說,這是正常不過的事。不爭不吵,養狗不咬,這叫什麼過日子,爭了吵了甚至動手打了,在村子裏搞得人人知道,家家議論,這反而是一件熱鬧興旺的事。好不容易立起一個家,怕就怕沒聲沒響,跟沒人似的,人家就把你給忘了。金幺爹覺得如今這日子過得很有些不好把握了,算的卦不靈,看的日子不準,天氣預報也總是亂來,該結婚的不結婚,不該結婚的結了,該扯皮的不扯,不該扯皮的亂扯!
三
冬至前後,又下了一場大雪。
幺妹子從縣裏回來就高興地告訴媽,說州裏要評選“民間藝術大師”,媽媽從織機上抬起頭來問,民間藝術大師是做什麼的?幺妹子就說,就像你這樣,你就是一個民間藝術大師,你會織西蘭卡普,能織出許多圖案,織出很多色彩,沒人比你更會織。你是白虎寨子第一,全縣第一,全州第一,你就是大師。媽媽的臉上就現出許多紅暈。媽媽問,那給平叔開路的呢,四眼博士不是很喜歡嗎?他們能不能評大師?幺妹子一時語塞,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因為這項評選活動是州裏民委和文化局搞的,他們布置下來,縣裏就要各地推薦。幺妹子首先就想到了媽媽,她覺得媽媽一輩子愛的就是織錦,媽的織錦曾經讓人羨慕不已,多少母親帶了待字閨中的女兒來向她請教。媽媽結婚時自己親手織成的全套嫁妝曾使覃建國的婚禮大放光彩。後來,機器織的各種洋布花布湧進了山寨,喜新厭舊的女人們慢慢遠離了祖傳的織布機。但是,媽媽就像忠誠於愛情一樣忠誠於她的織錦,那就是她的愛好,那就是她的寄托,那就是她的夢。除了必要的家務,她心無旁騖,精心織她的錦,不管別人怎麼看,她就這樣頑強地守著她的織機,織呀織呀,沒日沒夜地織啊!把白虎寨的曆史織進去了,把白虎寨的美景織進去了,把白虎寨的希望也織進去了,盡管隻有覃建國一個人在欣賞著她的織錦,隻有覃建國一個人能看懂她織在錦中的心思,這就夠了,自古知音難尋覓,平生但得三兩人。
幺妹子現在成了一家之主,母親成了她的被保護者。從前,一切都由媽媽操心,冬衣夏衫,一日三餐,媽媽都會給備齊,現在,幺妹子要給媽媽準備了,她不會自己做,趁去城裏開會的機會,給媽媽買了過冬的保暖內衣、保暖鞋襪,還給媽媽買了一隻手爐。以前,隻能用烘籠。都無隊長用竹子編一個小籠子,裏麵事先放有一個陶缽,在陶缽裏放上燃燒的木炭,就成了烘籠。現在的手爐不用木炭,插電,一會兒就熱了,拿在手上,又暖和又安全,不用擔心炭火掉出來燒人。幺妹子還花錢買了些冬柴和木炭。媽媽沒有阻攔女兒做著這些過冬的準備,她隻是像一隻溫順的老貓,臥在太陽下,眯縫著雙眼,看著女兒忙進忙出,既不插手,也不插言,那神情好像是說,你早該如此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