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十章 村長進城(2 / 3)

唐先富把渾身是血的小姑娘交給醫生,來了一個護士,要登記孩子的名字,要家長交押金,唐先富說這不是我的小孩,我什麼也不知道,隻知道要救人,就送來了。護士不相信,唐先富一麵憤憤地罵人,一麵就把身上僅有的四百塊錢全拿了出來拍在護士手上。唐先富大聲吼起來,你們先救人,她爹媽會來的。不久,一男一女發瘋似的衝了進來,大聲地喊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估計這就是小孩子的父母,從衣著看也是打工者,唐先富就渾身癱軟了,他想坐下來眯一下,早餐時隻喝了一碗稀飯。後來,當這一男一女跪在麵前給他磕頭時,他才睜開眼。唐先富把這對夫妻大罵了一頓,狗娘養的,為什麼不好好看著孩子?為什麼!生了就要把她養好。那個男人吞吞縮縮拿出一千塊錢來,一定要感謝唐先富,唐先富推了一陣,從中拿了四百塊,還按照陳警官說的方法認真看了看是否是假幣,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商店走去。

唐先富買了一部小博士複讀機,回頭望了一眼繁華的城市,便回了白虎寨。

唐先富從城裏剛回來,幺妹子就接到去縣裏上培訓班的通知。幺妹子有些興奮,也有點緊張,上培訓班,這曆來是幹部們的事,在南方打工多年,也沒上過什麼培訓班,培訓些什麼呢?要做些什麼準備呢?

幺妹子給媽作了些交代和囑咐,特別是要每天提醒爹爹吃藥。媽說,你放心去吧,你在外這麼多年,我們不也好好的?幺妹子就把媽媽抱了抱,說,我現在回家了,越是不放心啦。媽說,喊覃道飛開電驢子送你一段路?也是巧,正說著,遠處就傳來了電驢子聲音,媽去門口大聲喊來了覃道飛。覃道飛把幺妹子送到了敲梆崖上,又找人把車往岩下抬。覃道飛說,支書,你去縣裏開會,給縣裏說說,給我們撥點錢,早點把這敲梆崖的公路修一修,我們子子孫孫都會記住他們的恩德。幺妹子說,我記住了,苗書記說過,要致富,先修路。

幺妹子跑到鄉裏,是想把培訓的事和鄉裏說一下。這也是官場的規矩,大事要請示,小事要彙報。鄉黨委歐陽書記去南方掛職去了,鄉裏的事是彭鄉長在牽頭。幺妹子看見彭鄉長還牽著頭,應當是沒事了,就很高興。彭鄉長被請去“喝茶”後,向思明和幺妹子出麵,去紀委給彭長壽說了很多好話,還給他作證,證明他沒有在王老板的工程中受賄,他借的錢都有借條,向思明和幺妹子又想辦法幫他把錢還了,其他方麵也沒查出什麼大問題。最嚴重的事就是給縣委書記送“典型材料”,這屬於行賄,但綜合考慮彭長壽的情況後,縣委書記也同意放他一馬。在那種情況下,敢於出麵去紀委撈人的極少,那麼多平日的酒肉朋友、多年同事一個個敬而遠之,有的唯恐避之不及,他老婆去借錢,居然沒借到一個子兒。而向思明和幺妹子不但出麵給他還了賬,還公開跑到縣紀委去為他說好話,這讓彭長壽大為感動。

彭鄉長親自把幺妹子帶了,去幾個辦公室,高聲大嗓給大家介紹說,這是我們鄉第一個女村支書,要去縣裏培訓,回鄉打工妹,這是新生事物,大家要多多支持。幺妹子很是感激,表示要在鄉黨委的領導下努力工作。彭鄉長還語重心長地對幺妹子說,要聽黨的話,聽鄉黨委的話,帶領全村人民奔小康。幺妹子很高興,希望鄉長多指點。彭鄉長就很嚴肅地給她指點:“你現在大小也是一個幹部了,要有一個幹部的樣子。”幺妹子就說:“我是個農民,終究是一個挖地的,要啥幹部樣子。”

彭鄉長的話是有所指的,一是衣著,二是臉色。幺妹子要進城開會,就不想太寒磣,怕丟白虎寨的醜,怕丟了農民的份兒,就找了幾件新衣穿著。你看,一件大花綢翻領上衣,一條布腰帶似係未係,一條淺黃八分褲要短不長,一雙半高跟深統麂皮鞋。作為年輕女子,這身搭配也還過得去,但彭鄉長認為不像個女幹部,倒像個旅遊者。彭鄉長還告訴幺妹子,“一個幹部成熟不成熟,一看他臉相就能知道,喜怒哀樂不能由內心情感來定,而要看時勢需要,不要把一切都寫在臉上。”幺妹子點著頭,覺得自己的修養離一個幹部確實還差得遠,想放屁就放屁,想屙尿就屙尿。她就想,難怪如今的官場上,一些人官越大,臉色就越是嚴肅,非要退休了,那臉色才肯和緩下來。

幺妹子就問,參加培訓是不是光開會?我最怕開會。爹當支部書記就有開不完的會,白天開了晚上再接著開,她經常和媽媽等爹爹回來吃晚飯,爹爹總是不回來,有時候回來吃飯也是急急慌慌扒幾口,丟下碗就跑。媽說爹當的是開會書記,爹說:“區裏縣裏都是這樣,這叫工作,學習就是工作”。媽就說:“就是因為隻顧搞學習,沒時間做事,我們就總是窮。”爹說:“這是我們黨的一大法寶,通過開會來布置工作,通過開會來檢查工作,通過開會來落實工作。隻有這樣思想才能得到統一,行動才會一致。要不是這樣搞,國家早就亂七八糟了。”幺妹子還是覺得會開多了,可是不去培訓還不行,彭鄉長說:“這是全縣新任村委會支書主任培訓班,非參加不可。”這是縣裏的規定,就像司機不去學習就不讓你開車,醫生不去學習就不讓你給人看病。幺妹子在工廠裏也曾開過會,站著開,不給你喝茶、看報紙的時間,三下五除二,說完散會,趕緊回到工作台上去幹活。那廠都是私人開的,他們知道幹活比開會重要。幺妹子去培訓班一看,來的人還不少,她對著名冊一數,男的多,女的很少;年輕的很多,年老的很少;新任的多,連任的少。就這麼一比較,她就知道自己還是應該來學習。

給他們講課的都是縣裏的領導,還有從省城請來的專家,那些專家還真有些本事,他們能把國家的一些政策文件一字不漏地講出來,能把中國的外國的經濟數字一串一串地講出來,比如說“黨的十六大以來,中央解決三農問題出台了兩大措施,一是廢除了農業稅,結束了以農支工的時代,深得人心。二是建設新農村,為農村提供更多有力支持,開辟了農村發展的新局麵。僅僅是2003年到2007年的5年,中央財政用於‘三農’的資金就達1.5萬億,相當於前10年的總和。”專家說,全國有2003個縣,33379個重點鄉鎮。這都是幺妹子聞所未聞的數字。專家說,我國現有農民工2.3億,其中外出打工、包括去城市打工的1.36億,離土不離鄉的940萬,還有1.2億需要轉移。幺妹子就想,這些數據中是不是也統計了自己,是把我統計進了打工者中還是放在需要轉移的人裏呢?村委會是幹什麼的?幺妹子對這個問題又知道又不知道。專家們真厲害,就圍繞“村委會是幹什麼的”這個題目足足講了一堂課。“村委會是農村居民進行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群眾性自治組織。村民委員會受村民集體的委托,負責辦理本村的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調解民間糾紛,協助維護社會治安,向人民政府反映村民的意見、要求和建議。” 好家夥,權力大著呢,要做的事多著呢。幺妹子聽著聽著就來了興趣,原來這就是搞政治啊,和政治相比,種糧食抓收入就顯得不是那麼特別重要了。

縣裏領導也來看望了大家,還給大家敬酒,苗書記親自給大家講村民如何自治,講如何處理好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的關係,講如何搞“兩票製”選舉,講如何開好村民代表會,講如何做好新農村建設,還講如何及時化解矛盾和糾紛,保持農村社會穩定工作。苗書記鼓勵大家,你們是黨和國家最基層的幹部,你們敢於向貧困宣戰,你們是農村改革的闖將!沒有你們這樣一大批闖將,我們的農村就無法擺脫貧窮落後的狀況,國家就不能實現現代化。苗書記的講話和專家的不同就在於他總是帶有鼓動性,又生動又好懂,這讓幺妹子大開了眼界。

在分組討論的時候,大家爭先恐後地提問題,問有些什麼優惠政策,能給我們多少錢啦,一談到這個錢的問題,苗書記就笑了,大家就跟著笑。苗書記說:“既然是政策,也就包括給錢,但給得更多的還是政策,政策也是錢,有時政策比錢更加重要,我們要利用政策生出錢來。”幺妹子最關心的事還是敲梆崖,她就問苗書記:“我們敲梆崖公路屬不屬於西部大開發?能不能給點政策?”大家聽了都笑。

布穀鳥不叫了,在酷熱的夏天,知了爬在樹上,長聲長聲地叫,還叫出好聽的曲子,以引起人們對莊稼的關注。幺妹子從培訓班回來,好像打了氣的皮球,走路的腳步都有了彈性,覺得知了的叫聲特別好聽。她對向思明說:“向鄉長,這學習和不學習還是不一樣。”向思明問:“有什麼不一樣?”幺妹子說:“這搞政治和搞生產就不一樣,這當老百姓和當幹部也不一樣。一個要關心國家大事,一個要講具體政策,我原先哪裏想過這些事呀。你看,我原先以為搞新農村就是上級給錢,通公路、安電燈、搞沼氣,這一學習,才知道複雜著呢,社會主義新農村有十六個字: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向思明就問她:“隻這十六個字?”幺妹子認真地說:“隻十六個字,是中央定的。”向思明就說:“我們民族地區還要加上幾個字,民族特色濃鬱。後麵這六個字是我們州裏自己加上的。”幺妹子又說:“你看,我原先把製止扯皮鬧筋叫做勸架,這一學習,就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這不隻是勸架,而是如何及時化解矛盾和糾紛,保持農村社會穩定工作。”向思明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幺妹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笑什麼,我說錯了?”向思明很正經地說道:“幺妹子,你這一學習,有了很大提高,你這人要是多讀些書,憑你的聰明勁,我看你遠不止當個村支書哩。”幺妹子臉上就有了些陰雲,說:“你還別說,我現在心裏失悔死了,當年高考失敗,老爹要我去複讀,我灰心喪氣,爹又欠了債,我就跑到南方打工去了。要是聽爹的,再複讀一年,考個大學還是不難的。”向思明就寬慰她:“學習是一輩子的事,成才的路子很多,不一定非得上大學,你隻要選擇了學習,你就是選擇了進步。”

幺妹子曾經問過講課的專家,村裏想修一個蓄水池,該如何解決?那人說,國家每年都有一筆專門的經費來解決人獸飲水的問題。幺妹子就說,那我們怎麼不知道?那個人就說,你去找水利局。幺妹子就去找了水利局,水利局的同誌要她以村委會名義寫一個正式的報告,要通過鄉裏上報給局裏。幺妹子連夜趕回村,寫了報告,又去找彭鄉長蓋章,然後送給了水利局。水利局接了報告,過了一個星期,說,局長批了,可以考慮給白虎寨解決兩萬塊錢。幺妹子高興極了,不單是得了兩萬塊錢,而是發現,隻要去找上級要,是能夠得到錢的,主要是要有及時信息,要懂得一些政策,你不能隻是坐在村裏罵娘發牢騷。她還發現,要錢也不能太老實,你得把困難說大些,把口張得大些,比如這次,報告上寫的是要五萬,局長給批了兩萬,有人說領導人一般都是這樣,這叫做“攔腰砍一刀”,如果當時報告上寫十萬,砍一刀不就得到五萬了嗎?她有些失悔,但也很高興。她就去找水利局拿錢,水利局的同誌對她說:“現在沒有錢,這叫指標。”幺妹子問:“什麼時候才有錢?”對方告訴她,要等到年底,省裏把一年的計劃批下來了,財政才會撥款。幺妹子就想,就兩萬塊錢還得費這麼多周折?局長都批字了,還隻是個計劃,那我們的蓄水池不要到明年才能做?她把這個問題拿到學習班上給大家一講,不少人就笑她,說把局長的批示拿給我們看看。幺妹子說,沒有哇。大家就笑她,你真是個新手,你空口無憑不行的,你要把局長的批示複印一份拿在手裏,莫搞到年底了,錢被分光了,人家會說沒看到局長的批件,說沒看到你的報告,你這一年就白搞了。幺妹子趕快去水利局找批件,人家說已經存檔了,拿不出來了,她慌了神,在那裏生磨死纏,人家隻好拿了一份複印件給了她。她就直截了當地問別人,說:“你們不會把這給忘了吧?”那個人就來了氣,說,你這是對我們的不信任,你如果不放心,那就每天來一趟,監督我們。這顯然是氣話了,幺妹子隻好走了。

幺妹子又找到交通局,講了敲梆崖修公路的事,值班的人員都搞熟了,就說,你天天跑我們這裏也不行,你那是個老大難問題,工程大,除非省交通廳直接撥款,縣裏肯定投資不起,說也白說。幺妹子還想多說,那人就不肯跟她說話,幺妹子隻好離開。幺妹子回到村裏,把修蓄水池的事一說,大家就很高興,說,還是幺妹子行,你去城裏開幾天會,順便就給我們弄來了兩萬塊,那以後,你天天去城裏開會,屋裏的事不要你動一個指頭。

覃建國對幺妹子說,初八那天大天晴,農諺說“頭八無雨二八休,三八無雨幹到秋”,隻怕要防伏旱。村委會一商量,就作了一個決定,提前做蓄水池。修一個大的蓄水池,要能解決將來敲梆崖工程的用水。整個工程請人一算,大約要五萬塊。既然有了兩萬塊錢,就先修這蓄水池,池子越早修越好,說不定伏旱時還能派上用場。但這個兩萬塊隻是個批件,當不得錢用,沒法,又要大家先湊。上一次要大家湊錢種魔芋,湊出一堆白條。這一次,一湊就湊出了十多張彙款單,都是各家各戶在外打工的人彙回來的錢,幾百幾千不等,幺妹子一數有兩萬五千七百塊,大家就高興了,一麵安排請工程隊,一麵就讓人去城裏取彙款。

兩萬多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幺妹子決定親自去城裏取彙款,要金小雨跟去。幺妹子想,小雨機靈,又是個中學生,多讓他出去辦些事,培養培養外交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