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後半夜,護工起床小解,聽不見老爺子“呼風喚雨”,安靜得有些異常,一瞧才發現他已經安靜地走了。江魏問護工怎麼個“呼風喚雨”法,她說:“開始以為他跟我說話,後來發現自個待著也叨叨,什麼‘風來,風來……雨走,雨走……’,起初白日裏說,近倆月夜裏也大一聲小一聲有一陣沒一陣地念,搞不清楚是醒著還是夢話。”
第二天上午,魏藍趕到,江魏看見父親進門,下意識地想收好那張遺書,手觸到紙條的瞬間,他心中突然想起外公念叨的話語“豐來,豐來……漁走,漁走……”,原來老人家為此事壓抑了半輩子,至死都難以排釋。
料理喪事折騰了幾日,後續還有處理房產的事宜。江魏請了夥計幫忙清理房子裏的舊家具,五六個工人搬搬抬抬地忙碌著。魏藍坐在客廳翻著那本老相冊,一頁一頁看得很仔細,裏麵他的照片很少,主要都是和兒子合影,江豐的則更少,大概是因為一個心不在茲,一個人不在茲。兩個夥計抬著一個衣櫃經過客廳,半扇嵌著鏡子的櫃門映出魏藍和江魏,那一瞬間,江魏意識到自己跟魏藍是多麼不像父子,他側過身凝視著父親手中的相冊——舊時光裏那個俊美的青年,頭發、眼睛、神情、身形……不是龍青還能是誰?!
“上年紀咯,不看都記不起來我以前長這樣”,魏藍自嘲道。
“這裏還有一陣收拾,您先回去吧,冊子帶走慢慢再看。”江魏考慮到畢竟父親也是老人,精力體能都耗不起。
“嗯,辛苦你了!不過,這本相簿還是交由你保存,我那留存了電子版,眼睛老花看那個可以放大。”
當江魏聽見“電子版”三個字時真是如聞驚雷,戰戰兢兢地送走父親,滿腹疑惑地問護工知不知道相簿電子版,護工說一個月前的某天魏伯突然來了這裏看老人,還打聽了附近的一個理發店,去了回來也沒見理發,後來又問附近有沒有打印店,說要給老相冊做個電子版便於保存。
“他怎麼會突然去翻相冊看呢?”江魏對這一說法仍持懷疑。
“老人家當時正在翻著,魏伯就在一旁陪著看嘛。不過那天老人脾氣火爆得狠,衝人又吼又趕的,恁是不讓人碰相冊,跟個孩子護著自己的寶貝似的……魏伯等他睡著才拿相冊去了打印店。”護工一邊清掃一邊描述當時的情景,壓根兒沒注意到江魏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莫大的衝擊使得他無言以對。如此說來,父親可能通過某些渠道打聽到龍青的消息,一個月前回鄉尋找過,彼時看到了殘損的相冊心生留存之意……江魏琢磨著,之所以最終自己能看到並收藏遺書,原來是父親有意而為之的。
“感同身受”這個詞大概本身就是句謊話。當魏藍步行了老遠的路喘著粗氣在打印店裏一張一張給照片做高精度掃描時看到了江豐的遺書,誰也無法了解他當時的感受。比其他情緒難以忍受得多的是恐懼,他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由於職業的關係,對於現實的艱險也比尋常人遇得更多看得更透,但是這一次,他感受到業之果報以及命運混沌。關於江豐,不論是自毀還是他毀,每個人都無可逃避地承擔了自己的所為。苦苦思索之後,他最終決定伺機讓江魏發現真相,絕對不能又一次讓蒙蔽——無論穿著怎樣華麗的善意外衣——有機會扼死鮮活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