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眼前呈現出這幢兩層小樓的時候,江魏呆住了,瞬間蒙上一層淚霧的雙眼被門側那個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紅白藍旋轉燈柱生生勾攝。他歡騰不已卻又悲從中來,這裏確實是一家理發店,但過去的二十載是此時絕非彼時的錚錚鐵證,時間多麼酷虐,哪怕過去一天、一個時辰、一分、一秒,人們就得看著一切被打上“過去”這道無情的標簽,幸福也好痛苦也罷,所有人都會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在回憶中作些無謂的掙紮,這或許正是人腦天生的缺陷。
江魏在門口撥了撥頭發、整了整衣服,像一個將要站到聚光燈下去的出場者,然後怯生生地走了進門,兩個二十多歲的理發師正在為兩位中年婦女打理頭發,另有兩個學徒在一邊觀摩一邊給他們打下手,收銀台處站著一個麵相機靈的少年,笑嘻嘻地迎過來問:“先生理發嗎?”
“大概洗一下吧”他沒什麼主意地隨口應道。
理發店的裏間是衝洗區,現在隻有江魏一位顧客,他躺在那兒閉上眼睛休息,一位理發學徒幫他洗發,衝水閥關上那一會兒,外麵的說話聲傳了進來。
“你們老板不在呢?”一位中年婦女問。
“是啊,韓姐,老板出國考察,上星期出發的。”她的理發師答道。
“又出國?之前不是剛回來嗎?”另一位婦女的聲音。
“那次是出國參加比賽,去了一星期;這次考察得去一個月。”另一個理發師解釋說。
“唉,盧嬸的女兒頭發都要等白咯。”那位韓姐歎了口氣。
理發師和學徒不好意思地陪著笑臉,仿佛老板不相親他們也有責任。
想著與這些家長裏短的閑聊保持距離的江魏從衝洗區出來便徑直走向了最靠近店門的座位,這時有個一身工裝打扮的小哥右手擰著工具箱左手搬著一架梯子靠在左肩上氣喘喘地挪蹭進來,一邊將梯子緩緩斜倚向牆,一邊衝收銀台的少年交代:“招牌燈箱修好了,老板回來後記得過來結賬。”
“好(咧)!”的“咧”字還未出口,少年臉上突然變了顏色,駭慌不已地喊道:“啊!小心!小心頭上!”
隻聽叮叮當當一串清脆鈴音,夾雜著“嘭”一聲玻璃撞地碎裂的聲響。
店裏一陣悄寂,緊接著便是那少年帶著哭腔地嚎叫聲:“啊!慘了慘了,師傅你把老板的寶貝弄壞了啊!”
一聽是老板的寶貝,店裏所有人都仰起頭看。就在江魏座位的斜後上方懸掛著一組風鈴,這是一組堪稱美輪美奐的風鈴,有大約三十來個玻璃製的鈴鐺,形狀像倒扣的小魚缸,上麵繪製著各種卡通圖案,太陽、星辰、河流、魚、鮮花等等,流光溢彩、璀璨生輝,如果不是故意掛在那僻處偏隅,它一定是店裏最惹人矚目的物件。剛剛這風鈴最下方的一個鈴鐺被梯子拽下來摔在地上,玻璃殘片上一朵潔白的茶花在綠葉間孤獨地怒放。下墜短冊上豎排書有“枝枯葉硬天真在”一句詩,此刻它也結束了風中飄搖的曆程,靜靜地躺在地上。
少年一邊慌了神地連問:“怎麼辦?怎麼辦?……”,一邊撿起這根斷掉的繩頭。突然,江魏注意到摔碎的那個大鈴鐺的墮敲點係著一個條狀小物件,它鍾擺式地晃蕩,反射室內燈光放出奪目的銀輝。他眯縫起眼睛盯了三秒,嘴唇一顫,他抑住心中的狂喜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抓起那個小物件——是他留給龍青的那把鑰匙。少年一把奪過去藏進收銀台下麵的櫃裏,生恐有人貪圖他老板的寶貝。江魏掏出一百塊放在收銀台說:“洗發費,多的是小費。麻煩給張老板名片好嗎?”少年看他闊綽大方,立馬忘了老板“不要隨便發他名片”的交代,翻出一張來恭恭敬敬遞給江魏,他瞥了一眼便收入錢夾,嘴角得意地揚了起來,接著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放在桌麵,右手食指在名片一角敲了敲,別有意味地說:“收好!”。那少年禮貌地應承:“好的好的,謝謝您!”,心裏卻因為頭一遭碰到小費夠再消費兩次還主動留自己名片的豪爽客戶而驚奇不已。這時,江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搬了牆邊的梯子蹭蹭爬上去取下整組風鈴,擰著就往門外疾走,丟下一句“記得一定要老板親自來找我啊!”,出門便飛也似地狂奔。回頭望了一眼,沒人追來,理發店的招牌“TimeKey”就像有人蘸了月亮的油彩寫在夜幕上,如月輪般粲然,神秘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