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吃了管家親手擀的兩碗蕎麵條,碎鹹肉黃瓜鹵吃得順口。他說:“你手藝還這麼棒!呣,跟我姐成了嗎?”
“唉!”楊繼茂一聲悠長歎息。
“葵花姐怎麼啦?”
“她死在這個炮台裏。”楊繼茂講了同胡子天興那場殊死搏鬥,“她死得悲壯。”
胡子大櫃天興以光腚子攻打響窯,臭名遠揚。
楊繼茂走下炮台,步履蹣跚,人老了許多。葵花姐在,他該是姐夫,跟臧家人隻多個腦袋差個姓。
獨自一個人在炮台的夜晚,他想了一陣童年記憶中的姐姐,轉而回想那個青澀故事:
——七爺沒吃彭家的答謝酒席,率胡子離開彭家,打馬回謝力巴德。他與彭桂琴不辭而別,覺得虎口救下她,還清了一筆債。芨芨草、河灘都成為遙遠的舊夢,不再去回想。他最後瞧眼彭家大院,怨懟地說:
“我不吃過水麵(過水麵:被人睡過的女人。)!”
七爺趕回謝力巴德,包家大院已變成廢墟。昨夜三更時分,蒙古騎兵得到密報知道胡子蹤跡,後來知道是包家人給官府報的信。
“響殼了(被包圍)!”大櫃君子仁喊,他叫翻垛先生立馬起來,“快推馬殼,(推八門,尋找突圍方向)。”
鐵壁合圍,哪個方向能衝出去,這就要請達摩(胡子崇拜的祖師)指路。翻垛先生乾坎艮震巽離坤兌擺八門陣,振振有詞道:“捕賊要打驚門走……要走開門奔遠方,離門開!(南門)”
“朝南,挑!”君子仁上馬,匣子槍一揮發令道,“從虎口(大門)跳過去。”
官府騎兵猛衝猛打,君子仁馬隊衝出重圍隻剩下十幾個人,大部分人被打死,總催、商先員、翻垛先生死在包家大院裏。
七爺在西夾荒找到他們,大櫃君子仁已奄奄一息。他對七爺說:“卷簾子(失敗)啦。我也快……二弟趕快給小九掛柱(入夥)拜香吧。”
“荒郊野嶺的。”七爺撫摸抱住君子仁大腿哭成淚人的小九頭,說,“回窯堂,讓小九……”
青澀故事(4)
“二弟,我回不到甲子(家)啦。”君子仁悲哀地說,“他還沒長大呀,我咋對他娘說呀……小九入夥,跟著你們走我就閉眼啦。”
“叫大哥放心走吧。”七爺對水香頂浪子說,“照規矩辦,盡量隆重,這是大哥收留最後一個弟兄入夥啦。”
荒荒大漠上,胡子舉行莊嚴的拜香儀式,場麵悲壯,一匹死馬當成桌子,香爐擺放在肚子上,眾胡子列隊兩旁,大櫃君子仁半依半偎一個胡子懷裏,盡量坐直身子,使出生平最大的氣力喊出往日威風道:
“栽香!”
小九在水香頂浪子的示範下,按習俗插了十九根香,然後跪在大櫃君子仁麵前,水香頂浪子帶著他盟誓:我今來入夥,就和兄弟們一條心。如我不一條心,寧願天打五雷轟,叫大當家的插了我。我今入了夥……
一絲微笑浮現君子仁蒼白的臉上,淚水不停在眼眶裏打轉,他對兒子,不,對一個新入夥的弟兄說:
“起來吧,都是一家人啦。”
“謝大哥”水香頂浪子讓小九這樣說,那孩子目光驚異,舌頭像突然短了半截似的。
“江湖無輩。”君子仁說,“小九,在綹子裏,我就是你大哥!”
“謝大哥!”小九別別扭扭說出這三個字,見爹隻點下頭,眼珠便定(凝)了,小九哭喊:“爹,爹!”
一座新墳培起,那裏埋著君子仁和他的馬鞍、手槍。七爺在墳前焚燒了一副鞍韉,念叨:
“江湖奔班,人老歸天,大哥你走了,大夥來送你。”
七爺騎在金栗毛馬上朝天鳴槍,向生死相隨的君子仁告別,而後率胡子馬隊離開。晝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回老巢,修複坍塌院牆,加固炮台,請來醫生給受傷的弟兄接骨療傷。
有史料記載這一年西大荒冬天最長,風雪最大。在七爺記憶中這年冬天無比漫長難熬,君子仁之死,把他推入痛苦深淵難以自拔。彭桂琴被旁水蔓霸占,仇人是殺掉了,可他總覺得她像丟失了什麼而難以諒解。有時也想她,有時恨她,心像塊麵團擠揉壓搓,怎麼也不好受。揉來團去七爺脾氣變得暴躁,沉默寡言……
炮台射孔透進的風很硬,七爺打個寒戰,思緒給折斷,他走到射孔前朝外望,見到一片被夜色淹沒的村落和模糊屋頂。
三
三盤磨兩盤碾子同時轉動場麵很壯觀,臧家碾道(房)規模方圓百裏出名。磨磨玉米麵,碾子推穀子、高粱。一個故事在碾子、磨的旋轉中朝下走。
臧佰傳為七弟安排的十石糧食不是毛糧,碾成米磨成麵的成品糧,運回去人、馬可直接食用。如何運出部落村,村長動番腦筋,冒一次險,用自家的大馬車拉糧食,聲稱到縣城去賣,半路交給七弟。
“萬一出岔,大哥受到牽連啊!”七爺為長兄著想,他是滿洲國任命的村長,如跟胡子刮上邊兒,將受到嚴厲的懲罰,殺頭也說不定,因此他反對說,“不行,再想想別的辦法。”
“十石糧食得裝兩馬車,明明晃晃的,你怎麼拿得走?”臧佰傳說,糧食本來就紮眼,拉兩大馬車出去,警察、特務、日本人都看得見,非出麻煩不可。他另有打算,但是沒說。
“不能因為我……”
“這次我一定幫助你。”臧佰傳堅決道,十幾年前七弟被胡子綁票,自己沒積極營救他,今天豁出一切幫他,算作一次補償,他就這麼想的。
“大哥,日本人盯著你,特務找你小腳兒(毛病),你處處要謹慎小心。”七爺的話被長兄打斷,臧佰傳說:“這事就這麼辦了。在去亮子裏的半路上,你選個地方接車吧。”
青澀故事(5)
“大哥,我們在螞蛉溝接車。”七爺說。
螞蛉溝前不巴村後不巴店,荒坨子連綿,隱蔽和逃走都是最理想的地方,七爺選此處接貨安全無疑。
“螞蛉溝,中,大後天傍晌午車趕到。”臧佰傳說。
談完接送糧食的細節,七爺覺得離開大院再回來說不上什麼時候,有一件事問下長兄:“大哥,我娘回來過嗎?”
“回來過。”
“什麼時候?”七爺驚喜道。
“前幾天,”臧佰傳說,“回來經營紮彩鋪。”
“她現在架火燒?”
“她了掛條子(掛條子:離開部落村外出辦事需請假,俗稱掛條子。),說去哈爾濱辦事,十天左右回來。”臧佰傳告訴他,轉而又問,“三媽在幹什麼?”
“領導一支隊伍。”七爺說。
“同你一樣……”
“不,她的是報國隊抗日。”七爺說。
至此臧佰傳才知道程笑梅的身份,如果劃分陣營,他們各是一種勢力,胡子打家劫舍,報國隊反滿抗日,村長代表統治階級與胡子、報國隊勢不兩立,報國隊和胡子又不同道。長兄冒險給糧食,臧佰傳衝著七弟而不是胡子,為程笑梅提供進出部落村的方便,衝著三媽而不是報國隊,在臧家,親情攪纏裏邊,這三種勢力更為複雜。
“人各有誌。”臧佰傳歎然。
計劃黑天離開,七爺呆在炮台裏回憶自己的經曆:
——七爺常到牤牛河邊遛馬,它是一條橫跨西大荒而注入了遼河的季節性河流,大母都拉村外那條小河便是牤牛河的支流。
“記住芨芨草開花前。”這個抹不掉的聲音,七爺走到哪裏就響到哪裏,出現這聲音眼前就展現一塊白沙灘,沙灘上誘人的……精武、旁水蔓你們害我好苦啊!七爺恨旁水蔓,恨精武綹子。
一練駱駝沿牤牛河走來,清脆的駝鈴和著武開河的斷裂冰排響,七爺聽得真切。黃褐色的雙峰駝馱著東西,拉駝人悠閑在前,練後是峰紫紅色駱駝,脖頸那串銅鈴,低沉而洪亮。
“雙峰均豎,膘肥肉滿。”七爺誇獎對方的牲口,這在當時是一種習俗,如現今人們見麵互相問候一樣。
“這馬鴿頸鷹膀虎……”牽駝人回敬道。他人很聰明,見七爺腰間鼓囊囊,斷定是槍,繼爾確定遇見胡子,雙手抱拳,舉過左肩施了禮,說見麵的套話:
“西北懸天一塊雲,烏鴉落在鳳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西北懸天一塊雲,君是君來臣是臣。”七爺搭話,表明他是當家的,“這麼說你是……”
“大當家的,兄弟是走頭子。”牽駝人說,他請七爺報報迎頭。
“七星!”七爺說出自己的報號。君子仁死後七爺當上大櫃就以自己心愛的七星手槍來報號。
“七星大當家的,久仰!”牽駝人如遇知己,客套道,“大當家的福星高照,本該前去拜訪,因兄弟手頭有些硬頭貨,忙得很。在此一見,三生有幸。”
“黑末(鴉片)?”
“東洋的伸腰子(大米)。”牽駝人神秘地說,“關東軍最近要從新京調運出一批伸腰子,存放在亮子裏鎮,再由憲兵、警察押運分送到各處。大當家有否打算?貨兄弟轉手。”
“好,一言為定。”七爺說。他與牽駝人約定事成後,在亮子裏的閻王古子(城隍廟)接貨。
“小九!”七爺回老巢進院便喊,小九是馬拉子(專門為大櫃牽馬墜鐙),他把韁繩甩給應聲跑來的小九,說,“叫水香頂浪子……”
河邊遇走頭子的事七爺說了,他與水香頂浪子密謀搶劫大米。打從去年入冬至今,三個多月未踢坷垃、砸響窯,備下的糧草基本吃光,楊樹揚花柳樹抽條春暖花開了,弟兄們依然穿著冬裝,沒單衣服換,馬具更需要添一些,必須弄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