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寶盒子和東洋人開的玩笑似乎太過分了,它偏讓角山榮猜不中,尊敬的太君又輸了。
勝者王侯敗者寇,賭場上表現得更充分。七爺拿過角山榮的左輪手槍,得意地擺弄著,然後對準落在天棚上的一隻飛蛾子,槍響蛾子粉身碎骨,殘體紛紛落下來,半片翅膀竟落在東洋女人的肩頭上。
“對不起,”角山榮用手指彈掉她肩上的東西,咿裏哇啦一陣東洋語後,那女人身子緊緊靠在賭桌上,凝了的眸子木木望著七爺,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她成了賭注被角山榮押上桌。
剛剛輕鬆些的七爺,被這女人沉重的目光壓倒,他慢慢坐在椅子上,盡量挺起胸去麵對仍然傲氣十足的角山榮。對方的泰然神色,七爺看出隱藏一種可怕的東西。日本人孤注一擲押上女人,倘若再輸,武士道精神會促使角山榮剖腹自殺。真要那樣,活該!自作自受。該到接觸實質問題了,角山榮押上女人,我沒女人可押,七爺想。
角山榮視線變窄,集中到七爺的臉上。
七爺匪氣勁頭上來了,拔出腿叉子(一種短刀),扯開衣襟。嚓!從胸脯割塊肉放到桌上,血淋淋的肉塊像才脫離肢體的蜥蜴尾巴,活蹦亂跳。日本女人驚叫一聲便軟癱一邊,角山榮眼睛似乎比先前睜大了些,而七爺坦然自若,提高嗓門響亮地喊道:
“川!”
“杠!”
喊川的七爺贏得痛快,贏來一個年輕貌美的東洋女人,假若和她睡覺開開洋葷,也沒枉活一生啊。
“算啦,都是朋友,何必如此認真。”徐先生出來打圓場,唯恐事情鬧大不好收拾。再說開局前頤和堂坐堂徐先生交代得很明白,話也透給了角山榮,輸贏並非真目的,七爺想買治紅傷的藥。
心照不宣嗎?角山榮從衣袋裏取出一把鑰匙,放在桌上,無話。
七爺將那把左輪手槍和數百塊銀元放在桌上,又瞥眼東洋女人也無話。胡子大櫃心動地一瞥,決定了後來一個故事的發生,七爺劫走這個女人,同憲兵隊長結下死仇,乃是後話。此時他的心思完全在治療紅傷的藥上。
落草七爺(9)
“謝謝各位。”徐先生見氣氛緩和,趁機說,“三尺門裏,三尺門外,友情重泰山嘛,鄙人略備水酒素菜,請大家喝一杯。”
“告辭!”七爺抓起鑰匙,匆匆趕回頤和堂。
“角山榮可沒那麼痛快。”徐先生對七爺輕易從憲兵隊長手裏拿到鑰匙,而本人又沒跟來,預料這是陰謀,他說,“臧先生,快些準備,他們不會放過你。”
鐵櫃打開了,裏邊什麼都沒有,是隻空櫃子。
“熏(假)的!”七爺一愣道。
“快隨我來。”徐先生說。
後院馬已備好,徐先生拍拍七爺的馬鞍說:“紅傷藥我給你藏在鞍韉裏,趕緊走吧!”
“謝……”七爺連徐先生三個字未等出口,牆外響起槍聲,憲兵、警察開始喊話:“你們被包圍了,投降吧!”
“瞎了狗眼,爺同你們拚啦。”七爺嘴叼韁繩,騰出雙手使槍。
兩匹馬在密集的槍聲中衝出藥店後院,隨來的神槍手燈籠子蔓(姓趙)說:“二爺你先走,我斷後。”
金栗毛馬是全綹子最快的速步馬,又有燈籠子蔓阻擊敵人,七爺完全可以逃脫,他沒那樣做。燈籠子蔓被擊中,人未落馬木雕似地僵坐在馬鞍上,角山榮剁餃子餡兒似地砍著他,那匹忠烈的馬拚命衝出重圍,想把四肢不全的主人馱回綹子。
“兄弟,我來救你!”七爺見狀獅吼一聲,孤身衝入敵群左右開弓,接近燈籠子蔓的坐騎時,敵人追殺過來。
七爺一隻腳攀住鐙,身體與馬背平行,邊打邊撤走……
傍晚,幾聲馬叫,胡子老巢湧出持槍的胡子,金栗毛馬背上趴著昏迷不醒的七爺,兩手緊緊攥著手槍。
四
“藥,藥在鞍韉……”三天後七爺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關心綹子弟兄,“快給順水蔓用上。”
“沒用啦。”守護在身邊的水香頂浪子說,“……他始終惦記大哥、二哥,連眼都沒閉呀。”
“蹦嘴子(死)?”七爺聞此噩耗痛苦地閉上眼睛,幾天裏不說一句話。像做了一場噩夢,憲兵、警察圍住他並打傷左腿,七爺隻感到金栗毛馬的嘶鳴,聽見它疾馳的蹄音,到後來一切都消失……醒來又聽說紅賬先生順水蔓死了,怎能不傷心呢?他的傷口愈合得不好,腿腫脹得伸不進褲子,持續高燒,胡言亂語。水香頂浪子派人秘密接來紮痼紅傷的醫生,每天煎湯熬藥,傷口漸漸好轉。
“芨芨草……桂……琴。”七爺神誌不清時反複念叨這些。水香頂浪子琢磨,悟出點事兒來:桂琴顯然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是他心愛的人吧?芨芨草咋回事?
那年踢坷垃七爺腳挨了一槍,大櫃君子仁送他到大母都拉村養傷。
“彭家是咱的活窯,傷筋動骨一百天,好生靜養,到時我來接你。”大櫃君子仁把七爺安頓在活窯彭憲臣家後,連夜返回綹子。
大母都拉村地處柳條邊,連綿沙丘閉塞了交通,官府很少光顧,一年四季也見不到半個警察的影子,從這個意義上說,是胡子隱藏的好地方。全村社會關係並不複雜,陳、張、彭三大戶,佃戶大都與他們沾親掛拐。
彭家當家的彭憲臣,常以自己讀過私塾引為自豪,奉“和為貴”為座右銘。對流賊草寇胡子響馬看法上,別於其他陳、張兩當家的,他說:“富貴生,貧窮起盜心,落草為寇搶劫,乃屬貧窮所致。”
和為貴使彭憲臣嚐到了甜頭,而對待胡子認識上與他不同的陳、張兩個大戶遭到浩劫。事情發生在幾年前,大母都拉村人難以抹去深秋胡子馬隊進村的記憶。
落草七爺(10)
一個陌生的男人來叩響陳家大門,被兩條笨狗凶咬攆走。他到張家遭到的是東家的惡罵:“滾遠點,不認不識的,有剩飯還留著喂狗呢!”
彭家沒養狗,吃了陳、張兩戶閉門羹和辱罵的這異鄉人走進正房,彭家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吃飯,他說自己走遠道打此路過,又累又渴又餓,想歇歇腳打打尖,請東家施舍點飯吃就萬分感謝啦。
“在家日日好,出門時時難……”彭憲臣放下筷子,吩咐家人重新做飯做菜。陌生男人說剩下的飯菜吃一口就可以,彭憲臣仍然堅持重做。淘米做飯,切肉炒菜,吃飽喝足陌生男人拜謝趕路,臨走留給彭憲臣一樣東西,說:“眼下世道可不太平,要是有胡子來,你亮出這東西,保準你家平安無事。”
彭憲臣將信將疑。招待過路人施飯留宿平常事,怪就怪在這陌生男人,竟讓他拿一截朽爛不堪的樹根去擋胡子,笑話,笑話!彭憲臣望著陌生男人遠去的背影打嗝噔(疑惑)。
當晚,胡子馬隊進村,來到彭家門前喊:“給爺爺開門!”彭家幾棵破沙槍哪裏抵擋住胡子,火燒眉毛啥招兒都得試試,他將半截樹根扔出院外,一個胡子拾起,隔著門縫彭憲臣看見那胡子從樹根裏摳出一顆子彈,聽胡子說:“這戶是咱們的吃腳(靠交的朋友),讓過去!”
老天爺,多虧沒扔,差點沒用它引火,子彈見火非爆炸不可。躲過一場災難,大喜過後彭憲臣也後怕。半截爛樹根如此神奇,使彭家化險為夷,而陳、張兩家被胡子給搶了,連房子也燒毀了。再後來,陌生男人送來一匹馬,以謝那頓粗米大飯,未了彭憲臣才知道陌生男人是胡子大櫃君子仁,他喬裝探路。
彭家成為大綹胡子君子仁的活窯,再沒遭任何綹子的侵擾,平平安安過日子,依坨傍崗重新修宅,寬寬敞敞氣氣派派。七爺養傷的房子在後院,郎中天天送來紅丸狀的蒙藥,傭人送飯送菜,大部時間隻他一人待在空空蕩蕩院子裏,無人打擾倒很清靜。
郎中治紅傷方法獨特,酒吹酒揉酒熏酒敷,艾蒿水洗蒸燎泡腳,赤橙黃綠青藍紫色藥丸,半月後腿腫消了,傷口濃血漸止,他借助木棍到戶外活動,他最喜歡後院的花圃。關東民間花草開得鮮豔,細粉蓮、步登高、胭脂豆、芨芨草、爬山虎、大芍藥……
一天,七爺坐在窗前見到這樣一幕:
“蝴蝶,我要蝴蝶!”一個小女孩扯一個大姑娘的衣袖到花圃前,哀求說,“桂琴姐,我要蝴蝶。”
“真纏磨人,拿你沒法兒呀!”彭桂琴掰開小女孩的手,捋了下劉海兒,一張楚楚動人的臉亮給七爺,兩片柳葉眉,一雙杏核眉,一張紅撲撲蘋果臉……她傴僂身子躡腳去撲一隻黑色蝴蝶,又將身體亮給七爺,素花旗袍裹著鼓鼓溜溜的軀體,胸前圓坨樣東西輪廓清晰……她捉住一隻蝴蝶交到小女孩手裏,教她輕手捉住翅膀。
小女孩得到心愛之物,雀躍在院裏,邊跑邊唱童謠:
蝴蝶蝴蝶落,
一落落到柴火垛。
蝴蝶蝴蝶飛,
一飛飛到秫稈堆……
望著女孩清風白水般的天真,彭桂琴坐在花圃石牆上,順手采摘兩枝粉色芨芨草,凝望良久,滾過臉龐的淚珠滴在花瓣上,被玩蝴蝶的小女孩撞見,她走過來懂事地給她擦淚,說:“爹不準種這花你哭,花種了開了你又哭,桂琴姐你咋啦?”
“桂蘭,”彭桂琴把她攬進懷裏,下頦頂在小女孩秀發間說,“姐給你說個謎,你猜猜。”
落草七爺(11)
彭桂琴說謎麵——
房前一棵蒿,
年年下雨年年澆,
開花像蝴蝶,
打籽像辣椒。
“猜著啦,芨芨草。”
“芨芨草花,對。芨芨草開花打籽的時候……明年姐姐就走了。到五台山去,五台山……”
“姐,我和你上五台。”小女孩拱在桂琴懷裏,倆人抱成團哭,她說,“姐命苦啊,小妹……”
“五台山,她要上五台山。”七爺隔窗聽得真切。小時候娘說過,女人長相好命就不好,美人都有說道,一輩子不能婚嫁,要去五台山當尼姑,結婚就壽命短。他心裏默默為她祈禱,但願她沒說道,能結婚能嫁人。
從此,窄小的窗口成為迷人的地方。七爺天天坐在那兒望花圃,隔窗加入她們的行列……她們笑他笑,她們哭他眼睛潮濕。但這種日子七爺還是願意持續下去,天天見到她們多好啊!
雨季來臨,後院泥濘,許多花在雨中凋落。已有幾日沒見她們出現,七爺心裏空落落的,拄棍子到花圃坐在她們常坐的地方,仿佛感到桂琴留下的餘溫,暖暖的。
槽頭拴的金栗毛馬想它的主人,個月期程(一段時期)以來草料怎樣,誰遛它誰給它梳毛撓癢?該看看它,和它說說話,馬通人氣呢!
“你想綹子了吧?我也想。”七爺一瘸一拐到廄舍,摩挲著馬的額頭說,像老朋友見麵一樣,說不完的話嘮不完的嗑兒。金栗毛馬突然靠過身子,腿微曲,七爺明白它的心思,咬咬牙爬上馬背,悠悠蕩蕩出了彭家大院。
展現麵前的草原,濃濃的青草味兒令金栗毛馬興奮,嘶鳴、蹴地、甩毛、打響鼻,同主人一起困在槽頭數日,回到廣闊草地如同到了家。輕鬆、自由、愜意,它以輕快的碎步,挑選草青花香的地方走,平平穩穩博得主人的歡心。設想一下,聽到主人那句鏗鏘的“壓(衝)!”它豎起耳朵豎起鬃毛,冒著槍林彈雨,默契地配合主人或衝鋒陷陣,或馱其逃離。
坐騎的情緒深深感染七爺,野外新鮮空氣,馬背舒坦顛簸,他突發馳一馳、躍一躍的想法,隻一抖韁繩,金栗毛馬似乎懂得自己的責任——保護好主人。在沒韝鞍子傷未痊愈情況下,以平穩的速步而沒狂奔瘋跑,但卻滿足了主人的願望,越過一道沙崗,馳過一片草地,而後沿著河旁淤衝的沙灘走,一陣歌聲傳來,聽得出是太平鼓詞:
小燕飛回叼個葫蘆籽,
扔在老孟太太炕沿邊。
老孟太太看後如獲至寶,
發了芽子把它種上。
葫蘆長得肥又胖,
結了葫蘆溜溜光。
長來長去蔓兒長,
薑家有個隔壁牆……
聽得入迷的七爺,小時候聽家裏炮頭楊繼茂唱過,並學會了幾句,情不自禁地接唱下去:
葫蘆長到八月中秋節,
裏麵坐個大姑娘。
薑家也要孟家也搶……
突然,金栗毛馬駐足不前,高昂著頭。七爺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沙灘躺著兩個赤身女人,纖細而美麗的兩臂,挺拔……蒲棒草蓋住臉,七爺認出是彭家的兩位小姐。
慌亂,兩個慌作一團,她們見到一雙直視的眼睛,衣服遠遠地拋在河邊,躲藏無處,翻過身去把最生動的地方扣在沙灘上。她們太大意,滿以為這荒河灘,不會有人來……七爺帶著緊張而激動的心跳騎馬離開,沙灘那一幕刻在心底!
“芨芨草,桂琴。”水香頂浪子仍然在琢磨七爺念叨的這句話,覺得有故事又不知道這個故事。假若水香頂浪子知道大母都拉村彭憲臣家發生的事,他就不會費這般心思揣測。
架火燒胡子老巢裏,七爺整整躺了一個漫長冬天,直到轉年春天,西大荒青紗帳又起,本綹子的胡子相繼歸來,他的傷口才痊愈。
胡子準備拿局……
“大當家的,要天擺(下雨)了,回吧!”二櫃震耳子來叫他,地窨子給大櫃搭好。
七爺離開土崗子尖兒,說:“今晚我們商量一下,我有了弄糧食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