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這次撂管,大哥準去大興村看望他們母子。”順水蔓肯定說。

“接到綹子來,大家照料他們。”七爺說。

“大哥定下的規矩(土匪綹規:五不準:一不準走豬驢前麵橫走過的路;二不準進貓月子女人屋裏;三不準搶窮人的東西;四不準吃辦喜事家的飯菜;五不準奸人。七不搶:一娶媳婦送姑娘的不搶;二出葬起墳的不搶;三渡口擺船的不搶;四走屯行醫的不搶;五和尚尼姑不搶;六窯子棺材鋪不搶;七鰥寡跑腿的不搶。八不奪:一鋦鍋鋦缸的不奪;二大車店不奪;三跳大神的不奪;四要飯花子不奪;五搖卦算命的不奪;六郵差不奪;七耍錢賭博的不奪;八挑擔貨郎子不奪。)中有一條不準……”

“是啊!”七爺比順水蔓更明白綹子規矩。胡子心裏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七爺也有一段苦澀的經曆,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呼喚一個姑娘的名字:彭桂琴!

落草七爺(5)

汪汪!驟然一陣狗叫,七爺見月已升到中天,他命人取來不落地的水,即從土井取水懸起汲水柳罐鬥未著地便舀出。七爺端著盛滿清水的花瓷大碗,左手跪其中指,無名指伸出,另三指托碗,右手伸二指和中指呈半跪狀蘸水,在八仙桌上劃圓圈,並在圈中劃十字,後念一段咒語:

青衣童子自吾令付水碗池水化為東洋大海後化為萬丈龍潭銅鐵化為水竹木盡為煙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律令……

七爺一口氣連念三遍咒語,蘸水在八仙桌上龍飛鳳舞書寫八個大字:“魚累鎖角並吞化咽”然後讓順水蔓喝下那碗清水說,“靜臥閉目,待入骨肉的槍彈化為煙水。”

施畢吞銅化鐵術,胡子端來夜宵兒送進二櫃臥室說:“二爺,你掯富吧(吃飯)。”

“叫水香頂浪子爺來班火三子。”七爺對夥房的胡子說,“切盤大菜(牛肉),再锛點地釘子(蘿卜)。”

“二爺,大青苗子(菜)啃光了,還有幾條擺河子(魚)和一些彎腰子(蝦)。”

“用浮水子(油)炸炸,少放殺口(鹽)。”七爺囑咐道,“明天弄隻啞七(雞)燉湯給順水蔓喝,他吐陸陳(病)挺重。”

旋即,老謀深算的水香頂浪子進屋來,他在綹子中舉足輕重。這個綹子最高核心的四梁——大櫃、二櫃、水香、炮頭。大櫃是大當家的,二櫃是二當家的,炮頭身先士卒前打後別,水香則是軍師,出謀劃策,權力僅比大櫃二櫃小一點。但胡子等級森嚴,言談舉止必須循規蹈矩,水香頂浪子進屋後規規矩矩站立一旁道:“二哥!”

“走煙子(火炕)上拐(坐)吧!”七爺也脫鞋上炕,盤腿大坐炕桌旁,說,“來,班火三子。”

“明天我打算去亮子裏滑一趟(走一趟),到鋪地旱(藥攤子)弄紮痼紅傷藥,受傷的弟兄光靠炙、槌、打、揪怎麼行呢。”

“可眼下風聲這麼緊,警察局明令鋪地旱、漢生意(藥行)都不準出售紅傷藥刀口藥,恐怕難整到手。”水香頂浪子呷口酒,說。

“頤和堂藥店坐堂徐先生是熟麥子(自己人),我同大哥到他那兒耍過清錢。”胡子稱吃攔巴的(以賭為生)人為耍清錢,稱盜竊、棒子手、拐賣人口、響馬胡子為耍渾錢。七爺說,“他會幫這個忙。”

“小鼻子(日本人),屁股坐著亮子裏鎮,頤和堂藥店恐怕是被他們控製……你說呢?”

“碰碰運氣。”

“摸摸底,探聽個虛實也好。”水香頂浪子同意七爺去亮子裏鎮,他說,“我派幾名快騎等候城外,接應你。”

水香頂浪子走後,七爺臨睡前去看順水蔓。

昏暗的豆油燈光中,他麵容憔悴如土色,涔涔冒虛汗。吞銅化鐵術尚未見效,疼痛無情地折磨著這個剛強的硬漢子,一聲不吭,手指摳進幹硬的土牆壁……他忍了忍疼痛說:

“我沒事,二哥。”

“兄弟,”七爺緊緊抓住順水蔓摳進牆壁的手,見它顫抖,鮮亮亮的血從指甲縫流出,淚水在七爺眼眶裏打轉,他說,“好兄弟,我明早就去亮子裏……”

“為我……”順水蔓很感激。

“什麼都別說了,兄弟。”七爺說,“光靠野皮行(畫符治病)不中,得去苦水窯子(藥鋪)四平子(買藥治病)。”

“二哥多保重,兄弟們盼你打馬歸來。”順水蔓到什麼時候想綹子的事都比想自己多,這一點七爺十分敬佩他,“繃星子(火柴)沒幾盒啦,順便帶些回來。”

大圓的月亮被厚厚的烏雲遮住,胡子老巢陡然掉進墨缸裏。

落草七爺(6)

當地人出門起大早,這是老輩人傳下的不成文規矩。七爺很小的時候,程笑梅常這麼說:

“趕早不趕晚,早去早回。”

啾——啾——啾!報曉鳥在黑暗中呼喚黎明,也催促外出趕路的人洗臉穿衣,吃飯韝馬。

“二哥,順水蔓給你的。”水香頂浪子將五顆鋥亮的子彈交給七爺。胡子認為子彈頭磨得光才上線。此刻,七爺對這幾顆子彈的理解超出平常,把它理解為一種希望、企盼、祈禱。是啊,一個重病在身的弟兄,需要一夜工夫才能磨光五顆子彈,他的心想什麼呢?七爺瞥眼順水蔓養病的屋子,飛身上了韝好鞍韉的金栗毛馬。

那個早晨七爺留給全綹弟兄的印象深刻,晨曦中金粟毛煜煜放光,坐騎挺起鴿脖,玫瑰色馬鞍上七爺披著黑色金絲絨鬥篷,蒙古式銀灰色禮帽高雅莊重扣在國字形臉上,威風氣魄恰與二櫃身份相稱相襯。他策馬出院,門口被一跪地婦女攔住馬頭:

“俺要見大爺!”

這女人三十左右年紀,粉白臉蛋上一對深深的迷人酒窩,她頭發披散著淚水漣漣地說:“昨下晚,你們的人闖進俺家,拿著匣子槍逼俺脫褲子,當著公婆的麵就……都說你們綹子仁義,不禍害人。”

“有這等事?”七爺神色嚴肅,綹子有人敢吃窩邊草?她會不會弄錯,七爺問:“憑什麼說是我們綹子的人?”

“那牲畜說他是胡子,大爺叫君子仁……”婦女從衣襟裏取出一杆旱煙袋,說,“俺怕他提上褲子賴賬,就花說柳說哄他留下煙袋。”

七爺仔細查看,煙袋樣子很特別,非關東民間銅鍋、竹竿、玉石瑪瑙嘴旱煙袋,而是用子彈頭磨成的煙袋鍋,子彈殼磨成的煙袋嘴……他確實見過有人使用它,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查,查個水落石出,決不輕饒這個犯規矩的雜種。他調轉馬頭,對那個婦女說:

“先呆在院外,叫你再進去。”

清冽冽的北風中,總催集合好隊伍。七爺騎在馬上,一臉怒氣地審視眾胡子,刀子一樣目光把每個人的臉刮削一遍,他吼著:“誰樓子上(晚)出窯去拿攀()啦,趕緊滾出來。”

眾胡子膽戰心驚,負責刑訊的秧子房當家的正在火堆裏燒烙鐵,隻有處置犯規矩的人和冤家,才動這樣大刑。

“叫她進來。”七爺傳令帶上來告狀的婦女,他說,“人都在這兒,你把他給我挑出來。”

受蹂躪的婦女懷著深仇大恨,一張麵孔接一張麵孔仔細辨認,終於找到了那個惡人,怒指道:

“就是他!”

“兩截子蔓(姓段),滾出來!”七爺輕磕下馬鐙,金栗毛馬走近被認出的胡子麵前,一馬鞭子把兩截子蔓抽倒,罵道,“大姑娘養的!背遍綹規。”

“饒命二爺,我立馬就、就背。”兩截子蔓戰戰兢兢地背誦綹規:治病郎中,賣茶水的,酒樓歌女,玩雜耍,挑夫不劫:巾、彩、掛、平、團、調、聊這八門不奪;送親、出殯、坐月子、貨郎、女人……

“虧你還背得出。”七爺向領刑施刑的秧子房當家的說,“大刑伺候!”

犯綹規的半截子蔓被扒光衣服,捆綁在拴馬樁上。燒紅的烙鐵冒著金星,烙向半截子蔓腰泉處……受刑的人爹一聲媽一聲慘叫,土院充滿燒皮肉的味兒,眾胡子目不忍視,連那受欺侮的村婦也嚇呆了,眼裏含的淚說不清是驚恐還是同情,她突然跪在七爺馬前,求情道:

“放過他吧,他八成是一時糊塗……俺……”

落草七爺(7)

半截子蔓奄奄一息,隻剩下一口氣。七爺心也沒先前鐵硬,為捍衛本綹規矩,對其嚴懲了,殺雞給猴看,猴也看到了,趁那女人求情的梯子往下走。七爺說:“看在這位草兒(女人)麵子上,就饒他吧。半截子蔓本月拉的片子(分餉)全給她,算做賠償。從今往後,誰再幹這傷天害理的事,就插了(殺了)他!”

胡子散了,七爺帶上一名槍手,去了亮子裏鎮。

三江縣城亮子裏建製很早,現存的曆史遺跡便是經商傳統,這裏買賣店鋪老板掌櫃來自全國各地,加之通火車,小鎮經貿繁榮不衰。

鎮中心的丁字街是最繁華的地段,臨街的買賣店鋪各具特色,字號很吉祥。正如一首七律詩所彙集的那樣:

順裕興隆瑞永昌,

元亨萬利高豐祥。

泰和茂盛同乾德,

謙吉公仁協鼎光。

聚盛中通全信義,

久恒大美慶安康。

新春正合生成廣,

潤發洪源厚福長。

這條街說它是幌子街不為過,茶攤兒掛著茶壺,壺嘴樣的東西下懸著白布布條,風一吹壺嘴就嗚嗚響,和沸騰開水聲差不多;賣水果的店鋪,掛著蒲草編的龍頭;還有篩子鋪、油瓶鋪、馬鞭鋪、靰鞡鋪、氈帽鋪的幌兒都顯眼奇特。頤和堂藥店門口掛著葫蘆,可七爺到了藥店門口也未見那熟悉的懸壺。掛幌的杆子依然在,懸壺的位置上掛麵狗皮膏藥旗,一行沒尾巴蛆似的洋文爬上昔日的匾額上。七爺看著別扭,暗罵道:

“啥屌字!”

“二位先生,承蒙光臨。”藥店顛(跑)出位年輕人,他顛出笑臉後彬彬有禮去牽馬。

“拴到你店後院。”七爺到家裏一樣隨便,甩給年輕人幾塊大洋說,“買點兒雞蛋喂馬。”說罷拎著馬鞭子大搖大擺走進藥店。

“喔唷,臧先生。”櫃台裏撥拉算盤珠子的坐堂徐先生認出七爺,急忙起身迎客,“是你呀,啥風把你吹來的。”

“日落風。”

“西風到日落,北風到雞叫。”徐先生也很機敏、風趣,笑笑說,“辛苦,辛苦,上茶。”

久居亮子裏,沾染蒙古族人習俗,以釅釅濃茶待客。三人落座水桌旁,徐先生說:“上次二當家的幺雞飛九(麻將一種和法),你牌張太順啦。”

“哪裏,哪裏,徐老兄客氣,客氣。”七爺見屋裏沒別人,把來曆照直說了,抱下拳說,“馬高鐙短,請你幫忙。”

“唔,難啊!”徐先生一臉難色,細說原委,數日前,抗日遊擊隊扒毀一段鐵路,襲擊了日軍的鐵甲兵車,雙方都有傷亡,日本憲兵隊封存藥店全部治紅傷藥類。他指指屋旮旯的一口鐵櫃說,“連止疼的草藥都鎖在裏邊,賣出一兩一錢,都得找角山榮,鎖櫃的鑰匙在他手中掯(握)著。”

鐵櫃掛把名牌的金珠大碼琉璃鎖,鎖得結實,也經不住匣子槍射擊。七爺自信能弄開它。如果是那樣,徐先生如何向日本人交代呢?

“有啥辦法?”

“唔,我倒想出個撇拉(撇拉:原指小腿呈喇叭形狀,此處指招兒不高明。)招。”徐先生說遍他的打算。解鈴還需係鈴人,找角山榮。時任三江日本憲兵隊長的角山榮,通曉關東風情,漢話講得流利。他有個癖好——押寶。是公認的押寶高手,致使鎮上數十賭徒無一人是他對手。

“倘能贏了他,這隻鐵櫃他都會讓你抬走。”徐先生說。

“賭?”七爺有些猶豫,輸贏並不重要。一時半晌弄不到藥,弟兄們的傷……角山榮的名字七爺聽說過。賭,贏了也殺殺小鼻子的霸氣。

落草七爺(8)

“二當家的如果不方便……”

“和他賭一場!”七爺想跟日本人賭需要隱瞞一下自己的身份,說,“我是四平街來的泉眼燒鍋老板大布衫子。”

“哦,燒鍋老板大布衫子。”徐先生明白七爺的意思,胡子身份萬萬暴露不得。

亮子裏賭博流行,賭具賭法五花八門,推牌九、看紙牌、擲骰子、打麻雀牌、押會、押寶……各路賭仙賭王賭爺可到此露露絕技,顯顯身手。

七爺進場,局東將他領到押寶桌前,角山榮已在那兒等候他,身邊陪伴一個細皮嫩肉的日本女人。

押寶,賭耍的方法很簡單,寶倌持一隻密封的盒子做寶,賭者猜押寶所指的方向,用數字表示為:一、三為川,二、四為杠。

“杠!”七爺先押。

“川!”角山榮隨押。

四次開寶,角山榮輸光帶來的大洋,憲兵隊長臉色漸漸蒼白,手也微微顫抖,兩眼放出駭人的凶光。

“太君!”局東見狀,急忙奉獻幾個大碼(一種代替現錢在賭場流通的竹簽),討好日本人說,“太君,一點小意思,玩兩圈,不成敬意。”

大概馬屁拍的不是地方,角山榮啪地折斷竹簽扔到地上,狠狠瞪局東一眼,掏出手槍放上賭桌,輕蔑地盯著七爺,目光在問:“我押上槍,你押什麼?”

“壞啦!”局東慌了神,賭場押錢多少,甚至是房子和土地,都屬正常。押上手槍輸給對方,心甘情願倒好,萬一把那鐵家夥掄幾圈,賭場可就要關門啦。勸阻嗎?爹似的憲兵隊長誰敢勸?

一個洋腔喊:“川!”

一個土嗓子吼:“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