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佰傳命家人捆了五弟,柳樹條子抽得皮開肉綻,老五疼得昏死過去。
“娘!”聽到五哥嗷嗷慘叫七爺心驚肉跳,噤若寒蟬,小臉嚇得紫青,拱進程笑梅懷裏。她摟緊秋風中樹葉一樣瑟瑟發抖的兒子,淚眼含著期望的目光說:“人要走正道兒,別學你五哥那樣,馬往好草上趕!”
“嗯呐。”七爺似懂非懂地答應著,雖然乳臭未幹少不更事,但也聽得出娼啊嫖的不是好事,娘的話永遠要聽的。
後來,七爺出事與老五有關。
“都是該死的老五惹的禍。”臧佰傳一直恨,將胞弟轟出門,這樣想心才平慰些。
佐佐木九右衛門傍晚回到村公所,疲憊在椅子上。
“太君村長,向你請示一件事。”臧佰傳說,副村長像剛做完重體力勞動,他說,“您累啦,明天再向您請示吧。”
蒼蠅炮樓(6)
“你說,你說。”佐佐木九右衛門用力坐起來。
“自衛團長的人選……”臧佰傳說了吳相林的情況。
吳相林?佐佐木九右衛門熟悉他,剛來部落村時,為了副村長安全,臧佰傳派自家的炮手為他當了幾天保鏢,對臧家的炮手印象可以。他說:“你家的人,行。”
“太君是不是親自考察他?”
“唔,你知根知底他,我不考察了。”佐佐木九右衛門表示完全相信村子,讓權力給他,說是一種姿態也成,“盡快上任,炮樓子已經修好,不能無人把守空著。”
“哎。”
“臧村長,你們哥幾個?”佐佐木九右衛門突然問。
“如果都算上,七個。”臧佰傳回答得小心翼翼,副村長跟牛小眼走了一天,回來問這個問題,不是隨意問問吧?聯想上牛小眼的職務——弘報(特務),對日本人出出(搬弄口舌),需認真對待了。
“住在你家大院裏……我好像沒見全。”佐佐木九右衛門說。
“是,老五分出另過,您認識,六弟得病過世了,還有個七弟,早同我們脫離了關係。”臧佰傳說七弟臧儀傳時偷偷觀察副村長的表情,“太君見到的我三個弟弟,他們都種地。”
“你還有個妹妹吧?”
“她……”
“與胡子同歸於盡,大大的剛烈!”佐佐木九右衛門讚賞道。
他什麼都知道了,牛小眼介紹得很詳細。臧佰傳忽然覺得自己赤身在日本人麵前,炮樓子窺視清楚自己的大院,家中私秘的事全給人知道,五弟、七弟都提到了,隻差沒提三媽程笑梅。
他們談話被三江憲兵隊來電話打斷,臧佰傳知趣地回避,走出村公所。
四
東家心事重重給管家看出來,楊繼茂端著茶壺走上炮台,放下碗筷臧佰傳一人走上東北角炮台,從距離上說,它離佐佐木九右衛門修的炮樓最近,基本能看清那個蒼蠅一樣的炮樓。在臧佰傳眼裏它就是隻綠豆蠅,擺在那兒瞧著不舒服。
“東家,喝水。”楊繼茂倒杯茶端給他。
“繼茂,他們盯著咱們家。”臧佰傳說,目光朝外飄揚一下,方向是那個炮樓,“專門修個炮樓子看著咱們,日本人在咱身上下的功夫不小啊!”
“為什麼呢?總歸有個目的呀!”
“我正琢磨,沒琢磨透。”
日本人不會信任一個中國人,蛛網似的統治網上,處處潛伏著獵蛛,隨時隨地吞掉獵物。鄉間地主臧佰傳隱約感覺到,卻沒明確認識到這一處境。
“跟糧食有關。”楊繼茂說出自己的看法。
糧食?下一階段日本人抓糧食——出荷,縣長要樹立架火燒部落為模範村,也與糧食有關。
“如果是這樣,日本人懷疑我家私藏糧食?”臧佰傳緊張起來,給日本人盯上可不是好事。無風不起浪,日本人不是無端盯臧家吧?“咱家的地窖是不是?”
“未必。”楊繼茂有他的看法,“架火燒周圍大部分土地都是咱家的,出荷任務能否完成,很大程度取決於咱們家交多少糧食。”
“也是。”
當局出荷政策麵對所有農民,可是農民自家有多少土地呀?大部分是租種地主土地的佃戶或扛活,以糧食抵工錢所獲糧食極有限,糧食最後囤在地主家糧倉裏。
“日本人沒發現咱家的糧倉就好。”臧佰傳心稍稍放下一些,說,“歸戶要結束了,趁警察分駐所的人還沒到位,你抓緊到外村雇些工,把陳糧倒出來,給新糧騰地方。”
管家認為今年的形勢不同往年,日本人和牛小眼這樣的人盯著,還是不雇工的好,多一隻外眼,就增加一分危險。他建議辛苦一下家人,自己動手倒出陳糧。
蒼蠅炮樓(7)
“有道理。”臧佰傳算算家裏知道地窖的人隻老二、老三、老四三個弟弟,管家說辛苦一下家人,指的就是他們爺級的幾個東家,平時他們協助當家的管理農田,很少勞動,但也不是鍬鎬不摸,農忙時也下田幹活。隻是管家叫他們幹活不合適,得當家的發話,“叫他們幾個倒糧。”
“我也算把手。”管家說。
秋天是管家最忙的時期,家裏家外的事情需他安排打理,臧佰傳即要忙村上的事,無暇顧及家,交由管家代替自己做。他說:“不牽扯你,越冬的事夠你忙的。”
臧家上下數十口人,抹房子扒炕,醃菜儲菜……裏裏外外都需要管家安排,楊繼茂說:
“抽出身來,我還是伸把手。”
臧佰傳沒反對,騰出地窖準備裝新糧,眼瞅著要秋收,這活兒很急迫,連自己都準備參加。他說:“炮樓修好,佐佐木九右衛門要搬到裏邊去住。”
“他住炮樓?”
“還不是為監視咱們大院。”臧佰傳說,“在那個炮樓沒修好前,倒完地窖陳糧,夜裏幹。”
有兩座糧倉通過暗道跟地窖相連,夜深人靜在大院裏倒糧,沒人能發現。陳糧倒進倉子裏,再弄出來不會引起懷疑,計劃十分周密。
“佐佐木九右衛門同意吳相林做自衛團長。”臧佰傳告訴管家。
“太好啊!相林當團長,對咱們很有利。”楊繼茂高興道,吳相林做自衛團長,是楊繼茂的主張,他沒有這個權力,攛掇東家促成此事。
“相林就要搬到自衛團部去,殺隻羊吧,擺桌酒送送他。”臧佰傳說,“相林來我家幾年,長年累月住炮台裏,盡職盡責,很是辛苦,除工錢外,多給他五十塊大洋。”
“平時東家待他不薄,他背後幾次說……錢不一定收。”管家說。
“給他,相林至今還沒成家,以後需用錢的地方多啦。”臧佰傳囑咐管家一定給他,“這兩年我一直忙村裏的事,有一件事沒辦。”
楊繼茂知道東家說的是什麼事,還是自己托東家的——給吳相林介紹對象,東家答應了。見東家自責,說:“婚姻是緣分啊,緣分到了自然就遇上了,慢慢碰。”
原想在大院的人中許配給他一個,始終未遇到相當的,拖到今天。吳相林離開大院,這件事也未成。
東家覺得沒辦的,還有管家本身,臧家大院也沒相配的女人給他,當年還有葵花,她雖然是小姐,他們已經……可惜遇到胡子,葵花死去,楊繼茂相當滿足,男人一生有一個女人真心愛足夠了。
“當年沒胡子打劫的事情發生,你跟葵花……唉!”東家缺憾道。
“我已經很知足啦。”管家說。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望向一個方向,後山的林子,暮色薄紗一樣在樹間纏繞,葵花埋在林子之中。
“葵花一晃走了幾年。”臧佰傳心裏道。幾年裏,臧家有幾個人離開大院,都是至親的人:葵花、老父親、六弟、七弟、五弟、三媽,每走一個人他心上多塊疤。疼痛使他備受自責、內疚的折磨,每個人離開的原因不同,血脈親情總連著自己!尤其是五弟、七弟、三媽離開家的原因應該說與自己關係很大了。盡管事情過去多年,經常有人提起,大院的人懼怕當家的,用眼神提他們,親戚間背地議論,自己也經常想起他們,十指畢竟連心啊!縣長和佐佐木九右衛門的突然提起,令他惴惴不安,這不是家長裏短的事情,章飛騰可能是隨便問問,而日本人佐佐木九右衛門就沒那麼簡單,居心叵測,聯係修建那個監視臧家大院的炮樓子,問題異常複雜。
“佐佐木九右衛門問了家裏情況……”臧佰傳學說了一遍。
楊繼茂沉吟片刻,說:“問別人都是表麵的,日本人盯上七爺。”
“幾年沒他的消息,盯他?”
“七爺還在綹子上。”管家一言中的,“日本人恨胡子。”
“你說日本人是不是聞到什麼風聲?”
“風聲?”
“有關七爺的。”東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