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所公所在的位置,沿路擺攤多年形成一個集市,近年發展成一條商貿街,有了幾家買賣店鋪,最大的鋪子是程記紮彩行鋪,懸掛在廊簷下的紙馬活靈活現。
“炮樓馬上竣工,我搬過去住。”佐佐木九右衛門說,他指的是第五座炮樓。
大院內線(6)
“您跟民團住在一起?”牛小眼疑惑道。
炮樓子將由民團晝夜值守,副村長不住在環境很好的村公所,去住黑漆寥光(黑糊糊)的炮樓子令人費解。
“你跟我去住。”
“啊,我?”
“怎麼,不願意陪我住?”日本人口氣變了味兒。
“願意,咋不願意。”牛小眼巴不得跟日本人住在一起,哪怕和日本人一起街上走一趟,都會讓人敬畏你,牛小眼、牛中眼、牛大眼……想借日本人虎威的人都求之不得。
修在部落村四角的炮樓子內部結構隻一層,瞭望、睡覺都在一層,特殊修建的這個炮樓子內設兩層,通過木梯子登到上一層,佐佐木九右衛門住在上麵,牛小眼住在下麵。
“啥時搬過去啊?”
“近日。”佐佐木九右衛門說,“你以前熟悉臧家?”
“七大八吧。”
“七大八?”
日本人不理解七大八是什麼意思,七大八就是七八成。牛小眼對臧家的了解至少七八成。他說:“太君,我基本知臧家的底細。”
“幺細!”
佐佐木九右衛門打聽一件事,問:“臧家是不是出過一個胡子?”
“是,臧老七。”
“他叫什麼名字?”
“臧儀傳。”
“噢,臧儀傳。”佐佐木九右衛門沉思,他掌握的三江地區的胡匪,還沒有臧儀傳這個名字,問,“他在哪個綹子?”
“不清楚,光聽說他當了胡子,沒聽說有人見過他。”牛小眼說。
臧儀傳在不在三江地區出沒,人是死是活無人知曉。佐佐木九右衛門關注這件事是職業和責任使然,村長有個弟弟當胡子,就不能不注重這件事。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說這事,可有年涎子(年頭兒)啦。”牛小眼說有十幾年,講了他知道的:先是胡子綁了年幼七爺臧儀傳的票,一病不起的臧老爺子,將當家的權力交給長子臧佰傳,弟弟被胡子綁票因索贖金過高沒贖票,後來傳說七爺當了胡子。
“臧家家資巨萬,有能力贖,他為什麼不贖胞弟?”
“隔層肚皮差座山啊!”牛小眼歎謂道。
怎麼個隔層肚皮差一座山,讓佐佐木九右衛門理解顯然強他所難。牛小眼細說道:“臧儀傳是三媽所生,三媽的年齡還比臧佰傳小四歲呢!”
佐佐木九右衛門終於聽懂了臧家人的關係,所發生的事就不難理解了,他推測說:
“臧佰傳跟三媽的關係不睦,見死不救……現在他三媽?”
“臧老爺子死後,她離開臧家下落不明。”牛小眼知道全部就是這些,詢問者未滿足信息量,佐佐木九右衛門問七爺當了胡子,來沒來報複搶劫臧家?
牛小眼搖搖頭。
臧家在後來遭胡子搶劫一次,是老五臧代傳插扡(內應外合),與老七沒絲毫關係。
佐佐木九右衛門命牛小眼監視臧佰傳的同時,注意不在大院裏的七爺臧儀傳的消息。
四
冷惠敏透過西廂房的窗戶看見一個魁梧男人走進當家的正房,此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臧家的二炮頭吳相林,也是第一眼發現扛著瘮人炕席卷的人。
人世間第一眼往往非同尋常,醞釀了一個故事的開頭,他們倆後來的故事就是這樣,起初並未讓當事人感覺到,這個下午站在窗前凝望對麵窗戶的冷惠敏情形如此。
“老五。”女人冷惠敏觸景生情,她回憶生命中重要的一個男人,布滿塵土的大白塊(大白塊:關東民居窗戶紙糊在窗欞外邊,整個一個大白塊故稱。),說明那個屋子許久沒人住。
若幹年前魚亮子裏外邊大霧重新飄回來,臧老五赤條條在烏拉草上,突然挨了長兄臧佰傳的鞭子,在魚亮裏的事成為一種傷心記憶的六年裏,她沒忘幹淨他,隻是沒他的準確消息,最新最具體的消息,是來到臧家大院,從幾個嫂子言談中,得知老五幹了件蠢事,勾結胡子搶了臧家一次,這種敗壞的事件在兄弟不和的大戶人家經常發生,處於劣勢的弟弟報複當家的長兄,用此方法成為經驗。
大院內線(7)
“老五給胡子插扡。”大嫂說,接下去她寬容小叔子,說得幾分誇張,“這個恨人丁,使性子幹出這等惡央人(厭惡)的事。”
說她的語言誇張是作為大嫂把小叔子的年齡說得太小,其實也沒那麼小,當地風俗老嫂備母,小叔子在大嫂麵前都孩子似的,做錯事也可原諒,所以她這樣說老五。大概當長兄的不這麼看,臧佰傳死活不肯饒恕,轟趕他出家門。
另幾個兄弟一起求情大哥饒恕老五不懂事,臧佰傳本來心也沒那麼狠,就坡下驢原諒了五弟一次。老五呢並不領情道謝,因拆散他跟三閨女冷惠敏,恨大哥丁丁的,說恨之入骨也成。往下老五墮落,揚言要娶一個為妻,臧佰傳覺得臉給五弟一頓猛搧。
“滾出去!從今往後你沒我這個哥哥,我也沒你這個弟弟!”臧佰傳說出句絕情話。
“天老爺餓不死瞎家雀兒!”老五平靜地笑笑,說。
走出臧家大院,老五臧代傳頭沒回,扯著脖子唱:
大麥秸,
小麥秸,
那裏住著個花姐姐。
十幾咧?
十五咧!
再停二年該娶咧。
媽呀媽呀陪我啥?
大銅盆,
小銅盆……
出了臧家大門去了縣城亮子裏,找那個窯姐太陽花……幾年後回到架火燒村,修了兩間草蓋泥土屋,至今仍在村子裏。昔日幾個弟弟一起勸長兄,管管窮困潦倒的五弟。
“咋管?他自己不往好草趕。”當家的臧佰傳說。
“哥,瞧他的房子豬窩似的。”
“給他蓋兩間房子吧!”
臧佰傳一揮手幾個兄弟不再敢提這個茬兒啦,背著長兄偷偷給老五送些財物,施舍總歸是碗邊子飯吃不飽,老五的窮困日子可想而知。
老五你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啊?冷惠敏望著昔日臧代傳住的屋子想,等安定下來,去看看老五。其實,今天的臧老五不是幾年前的臧老五,當上了屯長,住上了新房子。
“三小姐,這屋子滿意吧?”管家楊繼茂進來問。
冷惠敏是來看房子,對楊繼茂說:“蠻好的,寬敞明亮。”
“三小姐滿意就好,我馬上安排人收拾。”楊繼茂說,“東家讓問你需要箱子櫃子什麼的,給你預備。”
“我沒什麼東西,”冷惠敏指地上的一口舊地櫃說,“用它就行啦。”
“那我叫人漆一下櫃子。”楊繼茂說。
冷惠敏看完房子,在院子裏走走,不知不覺沿馬道——騎馬可直接到達炮台上的甬道——走上院牆的炮台,裏邊空無一人,但是可以看出是男人的起居處,最搶眼的是牆上掛了張狼皮,從青白毛色上看是冬天獵獲的,對臧家不熟悉,她不知哪個炮手住在這裏,女人最容易發現什麼?
土炕上一件褂子,針線還在上麵,可以推斷一個男人正縫自己褂子時被人叫走。拿起來看,大針小線的縫補得很好笑。她坐下來,拆下那塊毛邊補丁,重新縫製起來。
褂子有股男人的氣味,馬汗混雜槍藥味兒,老五身上沒有,不會騎馬又不摸槍的人沒有這氣息。氣味引走她的思緒,漫遊到河夾信子村,每次程笑梅他們來,屋子幾天都散不盡這種氣味。
如果不來架火燒,現在跟他們在深山老林裏。冷惠敏做夢都想進山,程笑梅領導的報國隊有女隊員,騎馬挎槍多讓人高興,潛伏在屯子裏,搞糧食搞藥品,枯燥無味。盼來盼去,沒上山又做老本行,來架火燒部落村還是搞糧食,盡管隊長程笑梅沒說她以後在人圈的任務,自己能感覺到不隻是搞糧食,肯定有更重要的任務。
在臧家順利住下來,完成了任務的第一步,往下做什麼,會隨時得到報國隊的指令,她想不出報國隊如何來向她下達命令,又不準她走出部落村,誰會來跟自己接頭?
“沒我的命令,你不準隨意出臧家大門。”程笑梅叮嚀她,“時時處處表現你是逃荒落難的人,寄人籬下,絲毫不能引起他們的懷疑。”
隱藏得越深越安全,冷惠敏懂得這個道理。臧家人用親戚的眼光看她待她,怎麼也不會把她往某個組織上想。
褂子縫補好,她用牙嗑斷線,收起來針線,疊好褂子平整地放在炕上,起身準備離開,這時竟有一隻鳥順著瞭望孔飛進來,用力過猛它撞牆暈過去,掉到地上,她拾起鳥,嘴對嘴喂它些唾沫,鳥蘇醒過來,一隻藍羽毛小山雀,從瞭望孔放飛它,她做完這些事走下炮台。
秋天的夕陽落到臧家大院,火似的燒紅了半個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