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架火燒一個傷害過她的地方,尤其是臧家,讓她傷心。程隊長說的特殊,就是指她跟臧家是親戚,說詳細是村長臧佰傳的遠房表妹,還曾給臧家老五臧代傳提過親,兩人投情對意,後硬給當家的臧佰傳別黃了,原因是冷惠敏天足,臧家不能娶大腳女人。

“事情過去了幾年,你不必去想它。”程隊長說這話時,表情陰鬱,聲音苦澀,臧家大院難以從她靈魂深處抹去。

“叫我到臧家人的跟前去住?拿鴨子上架嘛!”冷惠敏為難道。

原計劃河夾信子村並遷時接冷惠敏到隊伍上來,架火燒部落要新圈入四五千口人,加上村子所處的特殊位置,報國隊從對敵鬥爭需要考慮,有必要在部落裏建一個地下交通站,初步擬定計劃有二,派人到架火燒是第一個,第二個計劃稍後實行。

“到了非常時刻,鴨子也得上架。”程隊長嚴肅起來,說,“不是到臧家人跟前,而是你直接到臧家大院裏住。”

啊!她聽出來不是上架,是下油鍋啦!因傷心才躲著臧家人,到他們院子裏去?

“你不用擔心,他們肯定收留你。”程隊長說,她如此肯定是對臧家的了解,臧佰傳標榜自己最認親,對逃難到他們村且無房子住的親戚不管不顧?並村來的人有能力自己蓋房子,搭窩棚,建馬架子,也包括借住親戚朋友家,一切能棲身的地方都擠滿了人。架火燒人口大爆炸,一個村子變成四個屯子,即東架火燒,西架火燒,前架火燒,後架火燒,按建製臧村長管著四個屯長,一個屯長管著若幹個甲長,一個甲長再管著若幹個牌長,近萬口的人圈被這樣權力鏈條死死連接著,“臧佰傳是村長,他有責任管每一個人的安身處。”

“道理說我們親戚不遠,會安排我到他家大院住。”冷惠敏也不否認,“他是萬人大村的村長,我到他家……”

“就是衝著他是村長,才派你去的,明白嗎?”

冷惠敏省然,思想沒太通,說:

“我想到隊伍裏去……”

“你已經在隊伍裏啦,不是嗎?過去弄糧食,照顧傷員……”程隊長最後做通了她的工作,說,“你明天就去架火燒,盡量裝出可憐,獲得臧家人的同情很重要。住下後,與他們全家搞好關係,有利於我們工作。”

“老五是不是在大院裏啊?”她憂慮道。

臧家的變故程隊長知道冷惠敏不知道,老五臧代傳因從亮子裏鎮上領回個窯姐(),被當家的長兄轟出家門,在村子裏蓋了兩間硬壓山——檁子直接擔在山牆上——的趴趴房,看上去更像窩棚……最近幾年臧老五怎樣就不知道了。

“到那兒你就知道老五了。”程隊長不願說,“有一點肯定,他不在臧家大院裏住。”

“老五怎麼啦?”冷惠敏問。

“也沒什麼。”她還是什麼也沒講,繼續布置任務,“你將來的目標是臧佰傳,我們需要清楚他的一舉一動。”

“隻要在臧家住下來,就沒問題。”

“要時時處處小心惠敏,你周圍狼群包圍著,臧佰傳身邊有小鬼子、警察、特務、自衛團,人圈裏還有屯、甲、牌長,耳目眼線到處都是。”程隊長做了一番安排後,說,“近一時期你什麼都不要做……”

“有情報我怎麼送給你們?”

“到時候我會派人找你。”程隊長說,“我回山裏啦。”

清野部落(5)

冷惠敏送出門,在外屋她問了一句:“舅母,還沒儀傳的消息?”

“沒有。”程隊長邊回答邊往外走,到門口轉身說了一句,“到臧家你一句都別提我。”

“哎!”

冷惠敏沒出門送他們,這是紀律,她從門縫望他們離去,天突然下起了霧,三人走過一棵柳樹就看不見了。

濃霧許久在她的心裏纏繞,一件不知回味多少遍的往事,在一個大霧天發生。老五臧代傳來找她,大霧掩護他們出了屯子,她看好一個地方,說:“我倆去魚亮子,那背靜。”

他們需要個背靜的地方,不歡迎被打擾。河邊有廢棄的魚亮子——設在河邊的捕魚據點兒——裏邊搭有簡易鋪,可供睡臥。

冷惠敏躺下去之前,說了條件:“隻許摸摸。”

“嗯哪!”老五臧代傳答應。

柔軟烏拉草上的她第一次讓男人碰自己,激動緊張,閉上眼睛感覺異性的手入侵,進行中,她有了更緊張的感覺,猛然拱起身,將他推到一邊,喊道:“老五你說話不算數!你用的不是手!”

“是手!”

“撒謊,不是手!”

“是手。”

“不是手!”

“惠敏,給我吧!”

爭論沒再進行下去,她見他急哭啦,心軟下來,說:“你哥嫌我腳大,我們難成,你要是那個啥嘍,我怎麼辦啊?”

“我哥嫌,我不嫌!”

“你保證娶我,我就叫你那啥。”

“保證,我保證!”他說。

“那你那啥吧!”

十六歲這年大霧纏繞的魚亮子裏,她把他要的東西給了他。以後又給了他幾次,最後一次刻骨銘心,臧佰傳帶人闖進來。

臧老五挨了鞭子,馬鞭子抽在光赤蔫(赤條條)的身子上,老五的諾言給打碎,他以後沒敢在長兄麵前提娶冷惠敏的事。一晃六年過去,魚亮裏的事成為一種傷心的記憶。

廢棄的魚亮子被某場暴風刮走,那個結實的鋪還在,人間多少故事發生在鋪和鋪一樣的臥具上,冷惠敏印象最深刻的是鋪的烏拉草很柔軟,且溫暖。今天程隊長提起臧老五,塵封的記憶蟲子一樣從冬眠中醒來,她驀然想念六年前讓自己成為女人的小男人。

霧靄散去露出柳樹,什麼景物都給它擋住了,她走回裏屋炕上有了紅紅的日光,當年臧老五背來一領葦席,鋪了六年,隻炕頭一處給火燒糊,她很心疼,用塊布縫上,她決定帶走這件紀念物,或者說有意義的東西。

縣長章飛騰指名道姓約見一名村長,自然有重要的事情。三江縣歸並後剩下十個村,砍掉了十九個村,屯落數量不止是九個,一個村子管轄幾個自然屯。保留的十個行政村是三江農業的基礎,數百萬斤的出荷糧靠他們出,十個村子的村長當然是縣長信任的人。他們的友誼始於章飛騰任北溝鎮長,那時架火燒歸北溝鎮管轄,後來劃歸亮子裏鎮,曾叫架火燒街,再後來又改回架火燒村,章飛騰已當上縣長。

架火燒村完整保留,得於臧佰傳跟章飛騰這層友誼,憲兵隊長角山榮和縣長章飛騰商討保留哪十個村子作為集團部落時,角山榮打算毀掉架火燒村,他說該村有一條水路通到白狼山,那個地方是土匪、報國隊、反滿抗日分子藏身的地方,是防禦重點,架火燒,架火燒,徹底架火燒掉。

燒掉一個村子對章飛騰來說算不得什麼事,三江數十個村屯將要燒毀,隻有架火燒村他心動了動,臧佰傳聽說集家並屯的消息,連夜騎馬趕到縣城,縣長住在縣公署裏,門崗攔阻不讓進,為縣長安全著想也沒傳話,臧佰傳扯著脖子唱:

清野部落(6)

走了一溝來又一溝,

溝溝長些好石榴,

有心摘個給傻哥用,

怕你吃著還來偷。

走了一壕來又一壕,

壕裏壕外好毛桃,

有心摘個毛桃給傻哥用,

怕你吃著要逃學……(見《二人轉傳統劇目彙編》。)

章飛騰走出來,說:“一聽唱的詞兒,沒別人。”

“章縣長,我有急事找你!”臧佰傳說。

“跟我來!”章飛騰猜出鄉間地主來幹什麼,發財的機會來了,當官的希望你有事找他,找他辦事才有利可圖。

縣長的臥室連著辦公室,公私連在一起事兒好辦。

“黑燈瞎火的嗆上來,啥事呀?”縣長問。

咣啷,金條磕在楸子木桌麵的響聲誘惑,貴重金屬替主人開口。

“噢,你那點小九九啊!”章飛騰說。

關東方言中小九九意為小算計,保住祖傳家業可不是小算計,臧佰傳說:“我們幾輩子人攢下的家業啊!”

“是啊,一把火燒了有些可惜。”章飛騰說得輕描淡寫,這是權術,當官不會這個,官是白當了,腰包也不會鼓。他深諳此道,不然怎麼能從沒有任何背景的小爐匠當上鎮長、縣長。

“我們臧家死活全在您啦!”

“說重嘍,說重嘍!”章飛騰會就會在掌握好火候,問,“四大紅怎麼說?”

火燎腚了,他竟然開玩笑。

“廟上門,殺豬盆,大姑娘的褲襠,火燒雲!”章飛騰笑道,“瞅你們村名吧,架火燒,還不挨燒啊!”

天哪!臧佰傳一聽臉嚇變色,急忙解釋道:“火燒雲,吉祥……火燒旺運,才叫架火燒村。”

“瞧你魚毛(魚鬆)膽!”章飛騰說,“有我呢,能讓你遭損啊!”

黃金作用不可低估,章飛騰要對得起黃金,他在憲兵隊長麵前力爭了,角山榮給縣長麵子,當天憲兵隊長的衣袋裏沉甸一塊金屬。

架火燒保留下來縣長多種考慮,給村子重彩一筆,建成全縣第一個部落示範村,投入一些財力,修繕了村公所,築五座炮樓,一個警察分駐所,一個民團宿舍,當然還有兩個大門。

工程即要竣工,臧佰傳一路想縣長叫來自己大概是示範村的事,催進度?布置新任務?村長一路猜測。

到了縣公署大門前,牛小眼說:“村長,我去逛逛街,過會兒來接你。”

“去吧,我等你。”臧佰傳說。

“街上轉一圈我就回來!”

牛小眼走了,像弄掉爬到身上的一隻貼樹皮——附在樹幹上顏色跟樹皮一樣的毛毛蟲——臧佰傳心裏立馬舒服,幾進幾出縣公署,門崗熟悉了沒攔他,大搖大擺走進去,想到村人說自己進縣公署像走平道似的,自豪、愜意使鄉間地主挺拔起來。

“臧村長,咋來的?”走廊裏柳秘書走過來打招呼。

“騎馬。”

“縣長等你。”柳秘書領他到縣長辦公室門前,說,“你進去吧。”

章飛騰起身讓座,說一大早把你折騰來,辛苦了。

“縣長辛苦。”臧佰傳屁股坐實椅子,問,“縣長找我?”

“哦,喝水(茶)!”章飛騰先問下部落建設情況,然後轉入正題,說,“今年的出荷任務增加了,加上你們村子原來的割當量(割當量:日語詞,即分配數。),一並完成。”

“去年是六百噸,今年?”

“歸到架火燒五百多戶,縣實業科和興農合作社已經逐戶登記造冊,出荷數量已明確,你組織收上來就可以了。”縣長說總共一千噸出荷糧。

每年五六月間,有關部門入農戶確定本年度出荷數量,列出糧穀出荷表,村屯長按表收糧。具體執行人臧村長看出難度,說:“來我們村的戶,多是耪青、長工和租地戶,手裏沒多少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