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

陪我?下一局?難道你不喜歡了?

我無所謂。弟弟客客氣氣地抓了把棋子,猜先嗎?

當然猜先。我的聲音有氣無力。就這麼幾句話,弟弟已經讓我機關算盡了。

我執黑先行。我以三連星開局,弟弟竟也以三連星應對,而且走得飛快,毫不躊躇。我討厭弟弟的小聰明,但這

k又絕不僅僅是小聰明的事,這裏邊的內容撲朔迷離。我望著棋盤悶悶不樂。

弟弟坐在我麵前寬闊高大,身體構成的陰影將我掩埋起來。弟弟表現得活躍機敏,走出的每一手棋都如有神助。弟弟是個英俊健美的小夥子,我想,沒準以後我兒子就能長成這副模樣呢。我點煙的時候,他起身站到了媽媽身邊。他們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又同時看了看我,然後就壓抑著竊笑。媽媽這會兒在給妻子做飯。

我叫弟弟趕緊過來下棋,媽媽卻伸手把他攔住了。媽媽讓他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臥雞蛋給我妻子送過去。我的目光收回來,重又投射在棋盤上。媽媽總是指使弟弟協助她侍奉妻子的月子,其實她若讓我為妻子做些什麼,我也是樂於從命的,那畢竟是我的妻子嘛。我手中的香煙悄然燃盡時,我發現弟弟還沒回來。我已經為下一手棋設計好五種方案了。我掐滅煙蒂,站起來,腳步拖遝地向我和妻子的房間走去,我把房門推得很響。我進屋掀開了白布簾子,看到妻子倚著被垛,正在吹動大碗上方蒸騰的熱氣;而弟弟則撅著屁股,上身伏在床沿,正用嘴唇把我兒子親得發出陣陣笑聲。見我進來,他們的眼裏同時閃過幾絲慌亂的默契,但緊接著他們就都表現出了有備無患的從容鎮定。我的目光盯在弟弟的屁股上。那牛仔褲裏的屁股溢出了優美的弧度,繃得強健而肉感。我說下完棋再逗孩子吧。這些天裏,弟弟一有由頭就跑到我這屋來,喋喋不休地跟我妻子說養孩子的事,津津有味地跟我兒子鬧著玩。不過我知道,我兒子實在太小,現在隻會哭喊、吃奶和睡覺。

弟弟重又回來坐到了棋盤前麵,還沒摸著棋子,就一驚I一炸地對屋裏喊:嫂子你慢點吃,別燙著——我還忘囑咐你

了。

妻子在屋裏甜甜地應:哎——我注意著哪。

我氣呼呼地對他們叫:別嚇著我兒子。

他們都笑了。

我拈起一枚黑油油的棋子,惡狠狠地點進了弟弟的地盤裏,打入!我喊出了聲音。

弟弟說,哥你還沒給孩子取名呢。

我說:這事不用你操心。下棋。

弟弟隻隨隨便便地應了一手,甚至都沒看一眼棋盤上的戰況。還是趕緊取一個吧,你要沒想好我給你推薦一個。

我用一枚棋子磕著麵頰。我沒想到弟弟會這樣走棋。看來他既非胸有成竹也非施放煙幕。我茫然地看著棋盤,一時間含糊其辭。什麼?

弟弟說:名字呀,刁民怎樣?反諷味道,有特點。

我略一猶豫,順勢走了步大飛。我很得意,形勢開始逆轉了。我說挺好。

弟弟高興得叫了起來:嫂子,我哥同意用刁民這個名了。

我聽見妻子喜滋滋地在屋裏又應了一句:行呀,你取名有功。

這樣我的兒子就叫刁民了。

4

刁民總是哭鬧,害得我夜裏根本沒法睡覺。我建議妻子帶他到醫院檢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麼病症。我心平氣和地說有病還是早治為好,如果真是什麼不治之症也可

_以提前想轍。可媽媽妻子弟弟一致反對我的意見,還說我這人說話太損,想得邪,詛咒他們的孩子。他們對我說到孩子時已經不再說你的孩子或咱們的孩子了。你別詛咒我們大寶子呀,誰家孩子都是這樣,他們說,孩子愛哭愛鬧長大了才會有出息。他們把我指責一番後,就眉飛色舞地給我講一個熟人的故事。他們說的那個熟人我也認識,與我同齡,不到30歲就當上了處長,是我們這片住宅區裏最優秀的人物。他們栩栩如生地告訴我,那個熟人小時候就愛哭愛鬧,而且越到夜裏哭鬧得越凶,甚至有幾回都哭抽筋了,氣得他媽總想把他扔了不要……他們說到這裏時總要停頓片刻,然後聲音高亢,充滿幸福感,就好像他們都是那個熟人的媽媽。可是結果怎麼樣呢?他們將雙拳虛握在胸前,目光穿透我的身體,閃閃地望著被牆切割過的遠處。嘿,真了不起!他越長越出色,越活越出息,模樣、智力、人品、運氣,都成了第一流的。

對他們的敘述我滿腹狐疑,這裏邊的漏洞此隱彼現。在哭鬧與出息之間,我根本找不到任何因果關係。但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有關那個熟人的情況,他們怎麼會那般一致的了如指掌呢?不過我沒有興趣去關注這些。我想我得去執行他們派給我的任務。

我前邊說過,多日以來,我這個新上任的父親形同虛設,並無須為剛出生的兒子付出舉手之勞;刁民已經被妻子媽媽弟弟給承包了。所以我下邊記敘的這項任務能攤到我的頭上,是帶有很大的偶然性的。

這天上午,媽媽要出趟門,臨走時把去派出所給刁民上戶口的差事派給了弟弟,弟弟先也是答應了的。可弟弟到妻子那裏取完戶口本便改了主意,耍賴皮似地一個勁吵吵

頭疼眼花出不了屋,動員媽媽把這趟差事改派給我。媽媽便表示那就不用別人了,下午她親自去。我看得出來,媽媽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可弟弟和妻子都不同意,竭力主張還是應該讓我上午去,說上午去有人接待,下午人家就政治學習了9我感到弟弟和妻子的態度都挺強硬,好像是急不可待地要把我掃地出門。這樣媽媽便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竟背著我衝弟弟陝了陝眼睛。我能看到,媽媽的表情神秘而曖昧,與她60歲的年齡很不相稱。這時媽媽對我說那就你去吧,行不?這時我明白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我隻能說那就我去吧,行。其實我也知道,刁民是我兒子,父親為兒子辦事是天經地義的。於是我和媽媽站到了一起,一邊各懷心事地議論著天氣的好壞和道路的遠近,一邊同時走出了家門。出門好遠以後,我不知為什麼就回了回頭,結果回頭時我便看見了弟弟的臉。弟弟的臉貼在我家窗玻璃上,像一隻沒有發酵好的大號饅頭,被壓得很扁很白很虛假。

弟弟那張奇怪的臉一直陪伴著我來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戶籍員是個挺愛說話的中年婦女,她與我們那片的人都半生不熟的。她一見我就喜氣洋洋地問我是不是老張頭死了。

我不知道哪個老張頭死了。但我沒說不知道,我隻是問她是哪個老張頭。

她說就是開餡餅鋪的那個。

我還是搞不清楚她說的是誰,甚至我都不清楚哪有個餡餅鋪。可為了不拂她的好興致,我還是作出了恍然大悟的樣子,我說原來你說的是那個老張頭呀,對對,他是死了。說完我把戶口本和出生證明遞了過去。

她說:你通知他家人一聲,趕緊來注銷……她話沒說完,瞄著我戶口本的眼睛便定住了,接著聲音寬厚地哈哈大笑起來,像男人一樣。她揉著肚子連連搖頭,唉唉,錯了錯了。

我隔著桌子看了看戶口本和出生證明,遲遲疑疑地問:怎麼錯了呢?

她笑得更響了,不是說你錯了,是我記錯了。那個老張頭不是你們那片的,你們那片盡出添人進口的好事。你們家養了個大胖小子對不對?你弟弟當爸了對不對?也不給咱送點糖。

我忙不好意思地陪她笑了笑,我說對對,又說不對不對。是我當爸了,我弟弟還沒結婚呢……

我話沒說完,她的臉色就嚴峻起來。她不信任地看看我,又低頭看看戶口本和出生證明。怎麼是你?都說是你家老二嘛……還就真是你——她不再說笑了,隻是疑慮重重地為刁民上完了戶口。

從這個小插曲裏我找到了自己的差距,在回家的路上我便拐進了商店,為刁民買來一輛玩具汽車。玩具汽車價格昂貴,質量上乘,是天藍色的,有半塊棋盤那麼大,放一節一號電池,上勁後,嗚嗚叫著瘋跑。我很滿意,我想我兒子也一定會滿意的。

果然,下午到家以後,我把玩具汽車在地上一表演,刁

V

民便高興得樂不可支。他舒舒服服地偎在我懷裏,兩手兩腳一同紮撒著,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肉呼呼的腦袋擺來擺去。我覺得我兒子到底還是我兒子,不哭不鬧時也是滿可愛的。我興奮起來,一聲聲兒子兒子地叫著,低下頭去親他的臉蛋。恰在這時,妻子的聲音從白布圍著的雙人床裏傳

了出來,如同狼嗥虎嘯獅子吼一般,把我和刁民都嚇了一跳。

別親他,有細菌!——你快把他還我,還抱起來沒完了呢。

妻子的幹涉毫無道理,讓我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我氣哼哼地說:哪來那麼多細菌?我再抱他玩一會。

妻子說:你不是討厭他嗎!他好容易安靜了,你別惹他發煩哪——你看不上我們大寶子我們大寶子還看不上你呢。

我悠著刁民說:別挑撥我們爺倆感情呀。我給他買汽車了,他喜歡,他現在跟我好,他不煩我我也不……可是刁民忽然在我懷中哭了起來,他小臉擠成一個醜陋的疙瘩,掙紮著扭向妻子的方向。

妻子從白布裏邊探出來身子,快給我吧,他用不著你對他好……

我剛才的情緒一掃而光,我悻悻地把刁民又交給了妻子。大概是聽到了刁民的哭叫,媽媽和弟弟都闖了進來,弟弟還一腳把我新買的汽車踢出去老遠。我看到他們三個人一同鑽在白布簾裏哄孩子,隻把我這個當父親的拋在了外麵。刁民的哭聲越來越低,最後又發出了咯咯的笑聲。我聽到一共有四種笑聲在震動我的耳膜,四種笑聲的組合讓我不寒而栗。

5

從表麵上看,所有的日子都一如既往。媽媽做飯洗涮忙得歡天喜地;妻子既帶孩子又養身子,益發結實肥壯;我

k和弟弟每日一弈,像機械的時鍾,棋力都長足退步;刁民則

時新日異,發育得順利而正常。

給刁民做滿月那天,我們家熱鬧非凡。親朋好友送來

許多禮物,堆滿了我那張折疊鐵床。刁民像個貪婪的大人,

遊弋在五花八門的禮物之中,誌得意滿,神采飛揚;根據他

對待不同禮物的態度和表情,幾乎可以斷定,他有能力分辨

出每件禮物的價值——價格D對於刁民的這種天賦本領,

所有的來客都讚歎不已。我的除弟弟之外的另一個固定棋

友也前來賀喜了。這個尚未結婚的小夥子縮在一個角落

裏,沉思默想良久,茅塞頓開地說,怪不得都願意要男孩子

-呢,怪不得都恭喜養男孩子的人呢,怪不得送男孩子禮物都

那麼重呢,原來男孩子是天生的……男孩子!

這一番感慨讓我驕傲。我知道,我的兒子就是那些值

得人們無限讚美的男孩子中最無可挑剔而又貨真價實的一

個。於是在這瞬息之間,情不自禁中我想到了許多。我記

得多年以前我就是個男孩子,後來漸漸長大了,成了堂堂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