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 父親的花園(3 / 3)

來,他也搶著說,永祥所做的工作艱苦危險但意義重大,以致於他都忘記了他為什麼要贏得那個主要領導的好感。直到有一天,永祥在哈爾濱的一家客棧過夜時,一個與他檫肩而過的老年婦女對他說,新京商人認為你幹得很好。這才使永祥重新認識到了他的使命是什麼。可是我說,即使永祥重新明確了他那個所謂的使命,他對共產黨的忠心耿耿也是出之真情的。抗日戰爭結束後,他先在當時設在鶴崗的共產黨東北局機關工作,接著又作為那位曾留學歐洲的北滿省委主要領導的機要秘書先後在錦州市和沈陽市工作,他的鬥爭矛頭可都是直指那個賦予他“使命”的國民黨的。

對於我的觀點,喻宏並不做明確的表態,他隻是說,在共產黨的隊伍裏,永祥雖然表現出色,但他卻從來沒有忘記,其實他是一個代號為“大白梨”的國民黨特務。“於是,難以坦蕩做人的雙重身份,導致了他的極度痛苦。”喻宏說,“這一點很容易就能想像出來,永祥的使命是獲得共產黨的信任,能夠騙取共產黨的信任他很得意;可同時,在共產黨裏的時間久了,他與共產黨的感情也越來越深。共產黨對他越是信任重用,他就越要在自我譴責的內心痛苦中飽受折磨。”

喻宏的分析更貼近人性,我隻能認同他的判斷。我說,“作為永祥這樣一個聰明的青年,他輕而易舉地就能看得出來,在當時的中國,隻有共產黨才是一種順民心得民意有活力有前途的政治力量。因而,永祥一定想到了坦白自守棄暗投明這一類事情。”

可喻宏卻是一個剛愎的家夥,他一點也不肯做出折中。他隻說,“並沒有證據表明,永祥曾想過要去背叛給了他重

大使命的國民黨情報機關。但永祥的確多次在私下設想過,他要脫離開任何黨派,到他已經熟悉了的大小興安嶺或者長白山找個地方去養花植樹,度過他與大自然為伴的寧靜生活。”

我隻能對喻宏再做讓步。“也許是這樣的,”我說,“盡管共產黨已經深得永祥之心,但永祥心中那種做人的準則,使他有一種不問青紅皂白地堅持一仆不事二主的愚鈍意識。他想的大約比較天真,?我既不對不起國民黨,也不對不起共產黨,我對任何政治勢力都敬而遠之。隻要得便,我就去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

這回喻宏終於給了我點麵子,他回信時說,“到底是作家,你看得比我要深入精辟。”

可是,關於上麵永祥的種種內心活動,畢竟隻是我和喻宏的推理分析,而事實上,永祥依然是一個打入到共產黨內部的國民黨特務。想著這些,我變得憂心忡忡焦躁不安,我在信裏心驚膽戰地詢問喻宏:“老兄,永祥是一個感情細膩的人,他的苦惱與無奈是可想而知的。請告訴我,是怎樣的力量使他沒有最終垮掉呢?”

這時的喻宏,也變得幽默而又風趣起來。“你猜呢?”他這回是成心跟我賣起了關子。

“我想,永祥他大概戀愛了吧?”我想到這裏,心裏邊不知是疼了一下還是熱了一下。

“是的,”喻宏筆觸有力地寫道,“永祥他這時有了愛

情。”

來到了當時的奉天現在的沈陽,那位很器重永祥的原北滿領導,率領著永祥等一幹人組成的東北民主聯軍遼寧

聯絡處,住進了小北門附近一座寬敞幽靜的四合院裏,院外掛著一塊“裕隆貿易貨棧”的牌子。曆經了槍林彈雨的永祥,忽然要穿起西裝長褂扮成商賈職員,這讓他很不習慣。他內心的那些憂慮和苦惱,在這個時候更加強烈。有一天中午,永祥去食堂吃飯時晚了一會兒,食堂裏已經空空蕩蕩。可他剛一走到食堂大門口,還是立刻就感到了空空蕩蕩的食堂裏有一雙眼睛在直直地望他。永祥迎住了那雙眼睛,他險些驚訝地叫出聲來。當然永祥沒有叫出聲音,他取完飯後,慢慢地迎著那雙眼睛走了過去,站在了那個已停止咀嚼的年輕姑娘身邊。

“符露貞?”

“永祥——”

兩人的聲音都盡量平淡,就像他們昨天還見過麵一樣。但他們緊緊的相握卻充滿了滄桑之感。他們心情複雜地相對坐下。

“三年多沒見了,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

“我也好。你——我剛到這裏。”

“我知道咱們這裏補充了新人,可沒想到還有你……又能見到你,這真是太好了。”

“我也覺得太好了,有了熟人。”

“你在哪個部門?我在藥材部。”

“我——給老板當跟班。你來這裏多久了?”

“兩年多了。”

“原來你是這裏的老人兒啦。”

“我是咱們貨棧的創始人之一呢。”

“那以後還得請你多多關照啦。哎,他們幾個人怎麼

樣,你見過嗎?”

“你走以後,我們也很快就都分開了。不過我知道他們的情況。大李和小宋,也上了前線,不久就先後犧牲了;秀琨已經早就不革命了,嫁了個哈爾濱的大學教授;春生去了延安,一高做了叛徒……”

符露貞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永祥回想著當年從D縣出來時這個年輕姑娘的模樣,發現她的身上少了歧孩子的稚氣,而多了些女人的成熟。永祥很感激符露貞能毫不隱瞞地對他說個不休,要不然,這個重逢的局麵會很尷尬。永祥當然清楚,能在這個貿易貨棧裏工作的人,都是同誌。可即使是同誌,在久未見麵一無了解的情況下說得太多,也是犯忌的。永祥知道符露貞不是不懂紀律,而是與他邂逅相逢這件事情,讓她也有點喜不自勝了。畢竟他們都是D縣老鄉,畢竟他們一道參加了革命的隊伍。

“你——知道得可真多。”

這個時候,永祥更是把符露貞看成了親人一樣。

離開D縣之前,永祥和符露貞並不認識;離開D縣以後,永祥和符露貞又很快就分手了。可是現在,他們-塊離開D縣的七位進步學生,重新聚首的隻有他們兩人,並且還在同一個機關裏從事革命工作,他們的興奮都有一點掩飾不住。他們雖然都很謹慎,可不久之後還是由並無多少工作關係的普通同誌成為了朋友,緊接著,又成了戀人。他們經常在一起吃飯,偶爾休息,也同去郊外散步或者到公園裏看那些花草樹木。為了不影響工作,他們的戀愛沒有公開,他們似乎都在回避結婚這樣一個正常的話題。他們偶爾偷偷摸摸地同住一宿,就好像做賊一樣,第二天見麵時都不敢對視。但有一點他們做得很好,他們都嚴格執行工作紀律,

符露貞從來不提她那個藥材部的事,永祥也從來不提老板的事。他們更多的話題都是談論過去,談論在D縣時那種無憂無慮的孩童生活和豐富多彩的讀書歲月。當然有時候,他們也會說到死亡和恐懼,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是憧憬和平與幸福。

這樣,就到了遼沈戰役的前夕。

喻宏在給我講述永祥的戀愛生活時,筆調靈活,語言生動,仿佛那都是他的親眼所見。我開玩笑地說,你其實不應該經商,你天生的就是一個小說家材料。喻宏也遺憾地說,或許是這樣,可沒辦法3我小的時候,家裏很窮,無錢讀書.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我們隻能從賣糖球開始一點點地做起了兒童食品生意。

讀著喻宏的這一封來信,我才忽然意識到,此前喻宏可從來沒有對我談起過他父母的情況。我知道這是釋懸解疑的上佳由頭。我在回信時,就故意寫上了一句要他代我向令堂大人問安的話,並寄上兩盒在東北地區非常走俏的老年營養液。果然,喻宏回信時說到了他母親,隻是非常簡略。他說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七年了。但是,他說,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倘若有知,是會為我有了你這樣一個體察人性的朋友感到高興的。手捧喻宏的來信,我的思維進一步活躍起來。看來,喻宏與父親的三個哥哥有關的可能應該徹底排除了,這讓我有點失望但也獲得了鬆弛。可是,他的那個與“永祥”有過深厚情誼的已故長輩會是誰呢?難道會是他那個於七年前去世的母親嗎?我這樣想著,激動得身體都有些發抖。我知道,我已經窺到了一個隱秘事件的核心部分。雖然那個核心的具體構造我一時還說不準確,但我

知道,我肯定是窺到了。

我不知該怎樣向喻宏描述我的心情。我有許多話要說可我一句也說不出來。我給喻宏寫去的信,從來也沒有像這時候這樣詞語幹癟字句短促:後來呢?後來呢?快告訴我!快告訴我!

國共兩黨在東北土地上最大的一次決戰揭開序幕了,永祥和符露貞雖然同在一幢院子裏辦公,可忙得連見麵的機會都幾乎沒有。這天下午,永祥到院外買煙,買完一盒煙後,那個每天都賣他香煙的半大孩子叫住了他。“先生,這盒是新京商人讓我送你的。”說完把另一盒煙塞進了永祥手裏。永祥吃驚地望著那個半大孩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好一會兒後,他才說了聲謝謝,轉身回院鑽進了廁所。永祥的感覺從空白中走出,新京商人把他正在淡化的記憶又一次喚醒。連續幾年了,他總是希望新京商人能悄悄地消失,可新京商人就像幽靈,尤孔不人而無所不在。永祥絕望地回想著新京商人當年的指令,在臭氣熏天的廁所裏聲聲長歎。永祥拆開了那盒特殊的香煙,一張彩色的紙片顯露出來:那是晚上七點奉天電影院13號包廂的一張電影票。永祥把那張電影票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然後聲音很大地拉響了水箱。

永祥在食堂吃晚飯時,沒看到符露貞。他這時很想找到符露貞,把目前他身處的境遇和盤托出。他心事重重地離開機關,向喧鬧的奉天電影院慢慢走去。時間還早,永祥不想立刻走進黑黢黢的電影院裏,他靠近了電影海報招貼民,下意識地瀏覽起來。可由於心緒不寧,那些海報上的大頭像邊上都寫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轉過身

子想在附近走走。恰在這時,永祥看到,符露貞從遠處匆匆走來。

兩個人都沒想到會在這裏碰麵,他們的表情很不自然。

“永祥你——”符露貞穿著鮮豔的旗袍,好像是去參加晚會D

“是你露貞?”永祥朝符露貞的身前身後掃了一眼,他能夠確認,並沒有哪個與符露貞同行的男人倉皇躲開。

“你要看電影?”符露貞酸酸地問了一句。

永祥笑了。“我散步,正好走到了這裏。”永祥的手指在兜裏觸到了那張13號包廂的電影票,他忽然有點情緒衝動。“這樣吧,露貞,我也不散步了,咱倆進去看場電影。”說著,他轉身要去售票口買票。而這時,他手指觸著的那張電影票,已經被他揉成了小團。

“今天不行。”符露貞的態度鎮定下來。“我們部門讓我去百樂門見一個人,符露貞湊上前捏了捏永祥的胳膊。“夜裏吧,夜裏我去找你,別忘了給我留門。”

兩人分手後,永祥假裝往回走,但他眼角的餘光始終看著,符露貞是怎樣消失在百樂門遊樂廳方向的人流之中的。

七點過一分,永祥推開了奉天電影院13號包廂的門。他站在門口,努力適應著裏邊的光線。可一看清包廂裏邊等他的那個人,他驚訝得幾乎癱倒在門口。雖然包廂裏隻有屏幕上反射過來的一點點微光,可他還是辨得清楚,坐在包廂裏那個穿著鮮豔旗袍的年輕女子,竟是他的戀人符露貞。此時側過臉來的符露貞,神色比他還要慌亂。

“你,怎麼是你——永祥……”

永祥什麼也說不出來,他進退維穀。符露貞也是手足無措,她不合時宜地站了起來,然後又坐下。

“你吃的是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符露貞才回過神來,輕聲問道。

永祥好像被噎了一下。“你——”他幾乎把掄起的巴掌打在了符露貞美麗的臉上。但他立刻意識到,此時的符露貞已不是他的戀人,而是他的頂頭上司。永祥冷冷地哼了一聲,機械地回答,“我、我吃的是青蘋果。”

符露貞想微笑一下,可她笑不出來。她以手掩麵,聲音含混:“不對吧,你吃的,好像是,大白梨……”

永祥的巴掌攥成了拳頭,一下下地擊上自己的前額。“噢,我想起來了,我吃的是大白梨。”

此後兩人都不再說話,一個把腦袋深埋進胸前,另一個直瞪著銀幕狠狠地抽煙。好長時間過去以後,永祥掐滅煙頭,把臉孔朝向了符露貞。“你,你下命令吧,符長官。馬上我還得回去呢,我可沒閑心在這,看什麼電影……”

“永祥——”永祥這才注意到,符露貞已經哭出了聲音。“露貞——”永祥哈下腰,把符露貞緊緊地抱進了懷裏。

與台灣有關的外事部門找過我以後,我有點害怕。我想我這是何必呢,對那些時過境遷的陳芝麻爛穀子,他喻宏翻騰得津津有味,我可沒必要揀出來晾曬。去他的老家D縣吧,去他的《遠墳》續篇吧,我可不想讓喻宏永祥符露貞們毀了我的太平日子!我決定結束與喻宏的通信。

結束了與喻宏的通信,我的心裏非常難受。畢竟兩年多來,我與喻宏的通信已經成了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一下子停了下來,使得我就像一個煙癮發作的人,沒著沒落,抓耳撓腮。尤其是連續接到喻宏兩封來信後,我簡直就坐臥不寧了。喻宏對我的惦念掛牽,情真意切。我知道,在

這一點上我們相像,都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這樣一想,我心裏愧疚就愈加強烈了。不能寫信,我的小說也寫不下去。我天天在外邊東遊西逛,打麻將玩撲克,搞得妻子很不滿意,甚至去我父母那裏告我的刁狀。

有一天在父母家裏,父親對我整天無所事事地虛度光陰表示了不滿。“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為了我的花園可以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可你為你的小說,怎麼就不能有一點自我約束呢!”

父親總愛提他的花園,可誰都知道,他的花園,不屬於他自己,他的花園其實是屬於全市人民的國家公園。我情緒不好,就回了他一句。“你的花園?你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花園!”

父親愣住了,他沒想到我會觸在他的疼處。如果沒有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以前他幾次這樣說過,我肯定能在龍首山下僻一處花園。可是現在父親已經不這麼說了,父親連伺弄家裏那幾十盆花的力氣都早就沒有了,龍首山下那個想像中的花園,隻能是他一個褪色的舊夢。

我知道父親的身心都已承受不了任何微小的傷害,我不該如此對他講話。“對不起,”我緩和地說,“《遠墳》的續篇我寫不下去,有點鬧心。”

父親麻木地“哦”了一聲,把視線投向了貼在牆壁的地圖上。那是一幅非常之大的中國地圖,大得簡直不可思議。我坐在沙發上就能看到,在地圖上,遙遠的台灣像一艘大船,而與我居住的城市近在咫尺的D縣,作為一個黑點,很像俯視之下一根泊船係纜用的石頭粧子。

我忽然靈機一動。“爸,”我下意識地說,“也許我可以寫寫你那三個哥哥的故事。”

“……哥哥……你對他們能了解什麼?”父親的眼睛離開了地圖。

“我想把他們,合並成同一個人寫。”我輕輕地捉住父親的視線,但我盡量不讓我的目光意味深長。並且為了防止父親出現意外,我的聲音與口吻也都顯得隨隨便便,平平淡淡。“永福、永祿、永禎,我可以把他們合並成一個叫符露貞的人……”

接到喻宏在我單方麵停止通信後的第三封來信,我實在無法再沉默下去。我想,我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寫封回信,哪怕是寫成一封禮貌的公函。反正我不能讓他罵我是無

賴。

“喻宏先生,”挺長時間了,我和喻宏一直稱兄道弟,可現在,我需要恢複一種敬而遠之的外交口吻。“因為這一段時間我工作很忙,沒有給你回信,請原諒。另外,以後我大約也不會與你通信了,希望理解,你也就不必再寫信給我了。”寫完這幾句話,我就“此致敬禮”了,可我的眼淚卻滴上了信紙。我遲遲不能把信封死,有些事情,如同骨鯁在喉,單單以這麼幾句絕情的公函為我和喻宏的交往做出總結,我實在覺得於心不甘。思忖良久,在信紙下端,我附了比信的正文還長的“又及”。“又及:關於我們所談論的永祥,我得對你如實相告,那隻不過是我小說中的一個虛擬人物。我對他說了那麼多貌似真實的話,其實隻是小說家言,是不足信的。至於你了解的那個‘永祥’,我根本就一無所知。我想,他即使不是出於你的幻覺,也與我那個所謂的‘永祥’沒有關係。與你這個我小說的熱情讀者做了這樣長時間的說故事遊戲,給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請接受我的衷心感謝

我這斷交的公函寄走以後,喻宏果然沒再來信。說老實話,不管喻宏基於怎樣的原因不再寫信,我都感到又是高興又是遺憾。可是有一天,當喻宏永祥符露貞都在我的腦海裏漸次黯淡時,我忽然收到喻宏一封久違的長信,這使我不知該喜該優。喻宏對我的態度好像視而不見,他依然對我稱兄道弟,隻是他很通情達理地告訴我說,忙的話,盡可以不必再寫信給他。

“但是關於永祥,我還是想對你再嚕嗦幾句。”喻宏對我信裏的“又及”不做反應,他接續的是我們以前的正常話題。“永祥和符露貞,雖然都是新京商人手下的中統特工,但他們沒有做出絲毫對不起共產黨的事。從那天在奉天電影院接上頭後,他們無所顧忌地連續在一起度過了幾個夜晚。除了互訴衷腸,互敘生平,他們的主要議題是謀劃著逃進某一處沒有人煙的深山老林去共度餘生。可是就在這時,遼沈戰役開始了,兵荒馬亂中,各司其職各負其責的永祥和符露貞,因為工作調動失去了聯係,從此變得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