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衝擊波:堂而皇之出現在首都機場候機樓的大型壁畫《潑水節》。好一個《潑水節》!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現裸體畫!這不是對中國陳舊的封建的傳統觀念的挑戰嗎?第二個衝擊波:遇羅錦的小說“一個冬天的童話”的出版和一些介紹性知識的書籍公開麵世。性,這個國人諱莫如深的話題,居然能公開地赤裸裸地展現,這不是新觀念和新生活的開始嗎?第三個衝擊波:內部電影,內部圖書,外國書刊畫報的引進和出現。外國人的生活太開放了,中國人思想太保守了!強烈的衝擊波,使他常常發出這樣的感歎。在奔湧的潮頭上,在重新自我設計和選擇人生道路的關口,他耳邊響起振聾發聵的畫外音:―羅軍,要想在藝術上有所作為,就要從民閭藝術中走出來,學西方畫派,畫人體,畫變形體,搞大寫意,用誇張表現現實。―羅軍,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思想還那麼守舊,思想要再解放一點,膽子要再大一點。是啊,眼下已到了而立之年,人生平平,事業未立,逝者如斯夫,錯過這藝術上的最後一班車,豈不悔恨終生?!
羅軍在思忖:封閉多年的國門已經洞開,呈獻在眼前的一個綿麗多彩的世界,對於生活人們曆來都有兩種態度,一是當積極的參與者,一是當消極的旁觀者。在參與者和旁觀者中間,他選擇了後者。擋不住的生活誘惑撲麵而來,自己能駕馭這生活之舟嗎?上過半年初中,說到底隻有小學文化,沒有知識,缺乏文化,能自立其間嗎?他發現了自己的弱點,他需要充實自己,他向領導提出到美院深造的請求。坐在美院那間寬大明亮的教室裏,羅軍心裏蕩起一種從沒有過的精神愉悅。那是一節人體素描課,指導老師走上講台,教具是一尊雕塑維納斯。教室裏很靜,同學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在那尊維納斯的雕像上。
“藝術,就是所謂靜觀、默察,是深入自然,深透自然,與之同化的心靈的愉快,是智慧的喜悅,在良知照耀下看清世界而又重現這個世界的智慧的喜悅。藝術,是人類最崇高的使命,因為藝術是要鍛煉人自己了解世界並使別人了解世界。拙劣的藝術家永遠戴著別人的眼睛,真正的藝術大師,他們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別人見過的東西,在別人司空見慣的東西上能夠發現出美來老師的高談闊論,羅軍似懂非懂,他興趣所在的是那堂不可多得的人體素描課。千呼萬喚始出來。當老師結束了那番玄論,當女模特安然地走進畫室,幾十雙眼睛又不約而同地改變了聚焦點。太美了!無與倫比,維納斯相形見絀,她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一種從沒有過的心靈愉悅。教室裏依然很靜,羅軍和同學們一樣用眼睛說出心裏的讚美。
“素描的藝術,好比文學風格,裝腔作勢、故弄炫耀的文風是不好的,好的應當是使讀者忘記這是風格,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所處理的主題上,所表達的感受上。”
指導老師繼續他的美論。一種偷吃“禁果”的悸動之後,羅軍開始注意觀察他筆下的這位模特,她很年輕,如入無人之境地斜坐在畫台上,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那莊重而又輕鬆的氣息,不僅顯露在她那目光流盼和嘴角邊凹下去的活動的小酒窩兒中,還強烈地表現在她那圓圓的臉蛋和秀氣的鼓鼓的下巴上。她整個胖乎乎的臉和那勻稱的身體都散發著健康的氣息。她側著臉,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目中無人地平視著前方,隻是兩眉之間偶爾出現一條小小的皺紋,消失了,又顯現出來,接著又閃開去,這是那內心矛盾的唯一跡象。那堂課結束了,可那個令人心裏愉悅的美的瞬間卻留在了羅軍的記憶裏。既然模特公然出現在大學的教室裏,為什麼就不能走進自己的畫室?自從那次人體素描課之後,羅軍那悸動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他終於燒旺了膽子把模特請到了自己那個密閉的畫室。低垂的窗簾,遮住了日光,緊閉的門窗鎖住了門外的喧囂。這裏,一切都顯得那樣神秘,昏暗的燈光窺視著這裏將要發生的一切。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鎖著兩個人,一個是富有青春活力的年輕姑娘,一個是手捧畫夾的羅軍。姑娘從容地解開衣扣,一件件款款地脫下衣衫。
她是職業模特兒,她知道今天自己所擔負的使命,也許是經曆的這種場麵多了,她毫無羞澀和緊張感,心地像湖水般平靜。抑或是她真正理解美的含義,決心為美而獻身。她毫不猶豫地解開最後一顆紐扣,臉上依然掛著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瀑布般的秀發,白晳的皮膚,健美的胸脯,完美的曲線,眼前近在咫尺的裸體,像一股強大的電流剌激著他那尚未脫俗的神經。啊,太美了!他再一次感受到美有這麼大的力量。他真的想把這個永恒的美的雕像留在畫布上,可此時此刻,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的心在抖動,手在抖動,畫筆顯得那樣無力。對於人體,藝術家看到的是聖潔,邪惡的目光看到的是欲念。羅軍屬於哪一種?此刻,他像夏娃偷吃了人生禁果一樣,心在劇烈地跳動,擔心受到上帝的懲罰。他用世俗者貪婪的目光呆呆地望著這尊大理石般至聖至美的雕像。他多麼想讓時光永駐,留下這個永恒的美的瞬間,然而不可能。他心裏明白,這是一次不合法的嚐試。
如果坐在美院的畫室裏,麵對這樣的場麵,他也許不會這樣驚慌,可他沒有這個機會。模特兒是自己花錢托朋友雇來的,一但被人發現,豈不遭來非議?不知是肉體的欲念攪得他魂不守舍,還是擔心窗外的目光窺探到這間小屋裏的秘密,他再也無力完成這幅作品。像臨近終場仍有一道難題無法解答的考生一樣,他有點心慌,又有點惋惜。突然間,他來了靈感,從書架上取下那台進口照相機。
“為了節省時間,先拍照,再臨摩,你不反對吧?”他用渴求的目光征詢女模特兒的意見。女模特點頭應允。他毫不吝惜膠卷,全身,半身,特寫,遠近高低,八麵透視。一個膠卷照完了,他似乎有了一種解脫感,謝天謝地,無人發現。洗印,放大,一式10份,贈送友人。讓朋友們開開眼界,他隻是覺得新奇。
“羅軍,新借來一本‘花花公子’,夠剌激,翻拍一套如何?”羅軍沒有拒絕。
“羅軍,新搞來一套三級片,見識見識。”畫冊演變成錄像,友情似乎也在升溫。他去了,帶著獵奇的目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慢慢的,他結識了一批有“身分”的朋友。他們有辦法搞到禁忌品。從此,他常出入舞廳,伴著瘋狂的音樂跳它個通宵達旦;他踏進那深宅大院,在那昏暗的密室裏,如饑似渴地看那些不堪入目的錄像片;他常出入高級賓館,聽沙龍裏的朋友談西方文明,談性解放。麵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麵對光怪陸離的世界,他迷惘了。這不就是生活嗎?當他接觸那些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時,美與醜的價值觀念在他的心靈深處發生了變化。美即生活。我追求美,不就是為使自己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嗎?過去隻是聽聞人世間的風流韻事,現在這種事就發生在我的眼前,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這才是有滋有味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才箅有意義。環顧周圍的一切,帶情人去舞廳的並不都是平庸之輩。們中間有社會名流,也有在事業上取得過卓著成就的“家”們。
社會氣氛是寧靜的,緩和的,右派摘了帽,地富平了反,人們去掉了人人自危的心病。新頒布的《婚姻法》放鬆了離婚的條件,通奸不再以犯罪論處。這是改革開放的必然結果,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30歲了,在藝術上是“末班車”,在享樂上也是“末班車”,趕不上,豈不枉來人世,虛度此生葡萄美酒夜光杯,人生難得幾回醉。來吧,品嚐人生的美酒吧!麵對五光十色的誘惑,他靈魂內道德的天平開始傾斜。一個女人的胴體躺在他臥室的床上,火辣辣的眼神盯著他。來呀,真沒出息!哪還像個男子漢!他不敢迎接這挑逗的目光,又無法躲避這眼前的現實。這不就是自己夢想的那種生活嗎?到了眼前為何卻步了?一種犯罪感隱隱地在他心頭襲擾。她是自願的、主動的啊!《刑法》第139條規定:不違背婦女意誌的性行為不屬強奸。不屬強奸,自然不受法律懲處。就算是通奸,也夠不上法#處罰呀!苦心經營了十多年,有了這樣一個令人羨慕的地位,有了這樣一個美滿的家,他不願意因此毀於一旦,尋找著法律的保護傘。這畢競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啊!對得起她嗎?一個為自己生兒育女把全部的愛捧給自己的妻子。每念及此,他總是對妻子說:情人不過是個碼頭,隻能暫時停靠,妻子才是港灣。我對妻子的愛永遠不能變。
“羅軍,你真傻,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思想還那麼陳舊?杯水主義,杯水主義懂嗎?哈哈……”一個戲謔的聲音在他耳邊震響。他終於失去了自控,像一隻失舵的小船在欲海裏飄蕩。恐懼一坦然一冒險,這是他心態變奏的三段式。畫裸體、看黃色錄像再也無法滿足他那潰瘍的病態心理。他像一個鴉片的吸食者,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一任滑向罪惡的深淵。啊!不堪回首的昨天,令人驚悸的蘿夢!四躺在岌岌可危的命運之舟上,他幾夜沒有合眼,思維的排列組合,總給他一個無法解脫的絕望的結論。一個美術工作者,幹了那麼多令人不齒的醜行,一旦抖落開來,豈不讓人無地自容?事到如今,最好的解脫隻有死!自古人死萬事空,人死了,自己可以從永恒中找到解脫。生死輪回,一切都歸於輪回吧,他偷偷揀來一根曲別針,展直,磨尖,藏在枕頭下,等待時機,向人生告別。
“羅軍。”一個低沉的聲音把他從恍惚中喚醒。
“這是家裏送來’的東西。”鐵門打開了,門縫裏塞進來一個小包袱。他接過小包,不經意地扔在床上,一個將要告別人世的人要這些東西還有啥用?“羅軍,老婆給帶來了什麼好東西?打開來看看。”一個同監好奇地問。羅軍像具木乃伊,直挺挺地躺著,沒有絲毫反應。
“我幫你打開看看。”那位同監犯人顯現出多餘的熱情。小包打開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中間夾著一塊巴掌大的紙片,紙片上畫著三盆吊蘭,下麵歪歪斜斜地寫著幾行小字:爸爸,這是我畫的第一張畫,咱們家裏的一棵吊蘭快要死了,媽媽澆上水,它又活了。看,它長得多好!“羅軍,快來瞧,你女兒的畫多棒!”女兒的畫?像打了一針強心劑,他猛地從床上跳下來,像奪回失落的寶貝一樣,迅即把女兒的畫搶到手。吊蘭,家裏的三棵吊蘭,其中的一棵就要死了,這快要死的一棵不就是我嗎?澆上水,它又活了。這另兩棵吊蘭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要活,要為他們而活著。也許女兒作畫沒有想到那麼深遠,隻是一種靈感的偶發,或者像他給予女兒的生命一樣,僅僅是一種偶然的巧合。然而女兒的畫卻給了他再生的生命。他感激女兒,感激女兒這幅寓意深長的畫。吊蘭澆上水能活,我還能不能再澆水?這是孩子的話還是妻子的話?他哭了,哭得那樣傷心。金秋過去了,接踵而來的是肅殺的冬天。呼嘯的西北風卷著塵埃鑽進監房,監房裏沒有暖氣,幹冷幹冷的,犯人們蜷曲著身子,依倀在牆角瑟瑟發抖。鐵門打開了,走進來兩個拿手銬的管教。
“羅軍,出來!”哢嚓,給被定為重刑犯的他戴上了手銬。哐啷,重重的鐵門重又鎖上。風依然在凶猛地刮,天依然那般冷。開飯了,犯人們眼巴巴地等在門口,直愣愣地望著菜盆裏那、幾塊油膩膩的肉片,生怕由於天冷,管教幹部的手抖動,從自己應得的那份中滑落一塊。輪到羅軍了,掌勺的管教格外恩賜地多給他打了一勺。
“多吃點吧,吃不了幾天了。”真的吃不了幾天了嗎?戴戒具,加菜,這一個個反常的跡象,不正是被判處極刑的徵候嗎?端著這碗格外照顧的飯菜他一口也吃不下。女兒剛剛把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難道法律不容我再生?他陡然生出一種從沒有過的哀感。麵對死神,他突然想到地獄。地獄真的存在嗎?那是一個多麼恐怖的世界啊!他看過但丁的《神曲》,看過《神曲》中對地獄的描述。悵悵然望著窗外大風卷起的落葉,他腦海中突然閃現出曰本畫家東山魁夷的一幅作品《瞬間》:一個秋日的傍晚,畫家憑窗遠眺,突見一片落葉飄然而去。畫家捉住這個稍縱即逝的瞬間,揮筆而就,得此名篇。秋葉落了,無可挽回,可在它沒有落地為泥的那個短短的瞬間,它是存在的,依然有它存在的價值。
我不正是這片飄落的秋葉嗎?在我還沒有走進地獄之前,我依然存在著,在失去和存在之間,不正是藝術家們所刻意追求的境界嗎?抓住這個瞬間!在萬萬分的絕望中他又產生了一分微弱的希望。五秋葉落了,是一個生命過程的完結,也是另一個生命過程的開始。用不著為此惆悵,也用不著林黛玉式的傷懷。它僅僅是一種自然現象。滿頭的黑發過早地落了,它不同於秋葉,不是自然地凋落。按照監規,服刑的犯人需要理光頭。羅軍不能違抗,麵對那縷黑黝黝的長發,他情有所牽:頭發,人體細胞中生命力最強的元素,它來自母親,應該奉還於她。於是,他用那縷頭發粘貼了一幅母親的畫像,取名“發絲畫”。用頭發作畫這不是一項發明嗎?他很快寫成報告,送給辦案人員。屬於他的時間不多了,他想用自己的智慧最後為社會作點貢獻,以贖回他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