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軍,對家裏人還有什麼話要說?”身後響起一個冷峻的聲喊“我”,要說的話太多了,能說得清嗎?自己被捕了,妻子至今還蒙在鼓裏,怎麼向她解釋?還有那可憐的女兒,她過幾天就要上學了,剛剛走上人生之路,幼小的心靈卻要罩上一個可怕的陰影。妻子還年輕,她能承受得了這沉重的打擊嗎?萬一她走了,孩子呢“沒說的就押走!”那個冷峻的聲音在催促。
“請允許我給女兒寫幾句話。”他幾乎是在乞求。拿起筆,那筆重得像根千鈞棒。寫什麼呢?在報社他是有名的才子,能畫能寫能攝影,思維敏捷,思想豐富,報紙補白、編者按、詩配畫,他手到擒來。今天是怎麼了?他直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此時此刻,真不知道該對孩子說些什麼?“女兒,爸爸對不起你,你好好上學,聽媽媽的話……”她畢竟是個不滿6歲的孩子啊!寫多了她不能理解,隻有就此止筆。給妻子捎上幾句什麼?
“原諒我,也原諒你當初的疏忽,選擇我,無疑是你一生最大的錯誤!因為我患先天性理智缺損,才釀成這後天性愛的不足。這畢竟是最後的一句真言啊,神聖的法庭會提供給你合法的證據。”他打好了腹稿,沒施於筆端,隻有一把酸楚的淚。看守所。一個可怕的夜晚。高牆、電網,頭上是荷槍實彈的看守;鐵門、鐵窗,身下壓著一張吱呀作響的木床。汙濁的空氣令人窒息,肆虐的蚊蟲吸食著麻木者的血漿。窗外,大雨如注,電閃雷鳴。伴著隆隆的雷聲,監房外一家工廠的空氣鍵發出均勻而有節奏的悶響。
此情此境,驟然在他眼前幻化出兩幅十分熟悉而又十分可怕的畫麵:--個巨浪衝破地平線,鋪天蓋地而來,似乎要吞沒這個罪惡的世界,觀其勢,聞其聲,給人一種無比震撼的力量,同時給人一種世紀末的情緒。這是著名畫家列維坦的名作《十級浪》。今天,他突然覺得這個巨大的浪正翻卷著朝自己壓來,真的要把他吞噬。--條漁船在海上沉翻,落水者奮力與洶浦的海水搏鬥。有的死了,有的還活著,活著的掙紮著疊起羅漢,居最上麵的人手持一塊白布條在奮力呼救。這是席裏柯的名作《美多薩之夜》所表現的畫麵。這幅畫不正是我們一夥人的寫照嗎?這次“嚴打”,團夥中的大多數人都進來了,我們同樣也在呼救,還有希望嗎?那個拿白布條的是誰?那些死去的是誰?我是其中的哪一位?躺在木床上,他似乎感到在大海的驚濤駭浪中稱蕩。痛苦,絕望。看守所的一個不眠之夜。他從來沒有認真地思考過人生。也許他一生中所走的路太順了,沒有荊棘,沒有坎坷;也許是他生活得太知足了:妻子溫柔,女兒可愛,家境殷實,職業令人羨慕。他快樂得像個王子,整天無憂無慮。突然到來的厄運使他麵對嚴酷的現實,躺在令人窒息的監房裏,他重新思考人生,尋找走上歧路的根源。
往事如煙,曆曆在目,童年生活的畫麵蒙太奇般在他眼前出現:1948年,伴著新中國黎明的曙光,他降臨在江西豐城這塊富有革命傳統的土地上。祖輩闖蕩江湖,漂泊人生,幼年時隨父母遷至湖南益陽。爸爸讀過4年私塾後學木匠,極盡精巧之能事,長於雕龍刻鳳。媽媽摣長玻璃畫,將她筆下的魚蟲花鳥鑲嵌在成套的家具上。小時候,他瞪著好奇的眼睛注視爸爸手中的刻刀,注視著媽媽手中的畫筆,從這裏潛移默化地受著美的熏陶。3歲,他跟媽媽學畫。5歲,媽媽的那點家底給他掏光了。看著兒子小小的年紀學畫入了門,媽媽打心眼裏高興。一天,媽媽買回一本小人書回家對他說:“小軍,照它畫吧。”那本小人書名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他看不懂。
“媽媽,這人咋和猴子長得差不多?”媽媽耐心地給他講孫悟空的故事,他聽得入了迷。媽媽的故事講完了,他纏著媽媽問個沒完沒了。
“媽媽,唐僧為什麼給孫悟空戴緊箍咒?”“是因為孫悟空經常犯錯誤。”“唐僧不也常犯錯誤嗎,他不總是把壞人當好人嗎?為什麼不給他戴緊箍咒?”“因為他是師傅。”“幹嗎不讓孫悟空當師傅?它本事比唐僧大。”“這……”媽媽無從回答。羅軍被孫悟空的故事所吸引,一口氣畫完了厚厚的一本。那本孫悟空很快畫完了,媽媽又給他買回一本。他的小人書漸漸地多了起來。
“小軍,把你的小人書拿出來,我們辦個小書攤好嗎?”哥哥向他提出建議。羅軍搖搖頭。
“小軍,開個小書攤租書,每本可以收回二分錢,租10本就是兩毛錢,兩毛錢就可以買一本新書了。”哥哥耐心地給他箅了一毛賬。
“以後買書就可以不向媽媽要錢了?”羅軍茅塞頓開。
“是啊,我們買了雞可以下蛋,有了蛋可以孵雞,雞生蛋,蛋生雞……”聰明的哥哥又給他箅了一筆長遠賬。羅軍想通了,拿出他所有的小人書,和哥哥一起在家.門口辦了一個租書攤。租書攤生意紅火,正如哥哥所料,雞生蛋,蛋生雞,兩個月下來,又新添了十多本新圖書。羅軍的小人書越來越多,他一本一本纏著媽媽講,又一本一本照著書上畫。一天,他突然發現借讀者還來的書少了一張封麵,心疼地哭了,“賠我的書,賠我的書!”他不依不饒地和借書者爭吵起來。
“小軍,莫哭!你不是會畫了嗎?畫一張補上就是了。”哥哥半是勸慰半是鼓勵說。自己畫?!對呀!他抹幹了眼沮,十分自信地拿起畫筆。
“哥哥,你瞧我畫的像不像?”“像,真棒!”哥哥半是鼓勵,半是誇讚。
“噢噢,我要當畫家,我要當畫家嘍!”哥哥笑了,媽媽笑了,爸爸也笑了。上課鈴響了。這是二年級一班的美術課。劉老師把一隻鈴鐺放在講台上,轉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示範圖。黑板上的鈴鐺畫好了,羅軍似乎發現了什麼,同學們都在認真作畫,唯獨他嘴咬鉛筆頭坐著發呆。
“羅軍,你怎麼不畫?”老師走過來,望著他那出神的樣子問。
“你畫得不像。”“哪裏不像?”劉老師用驚異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不滿7歲的孩子問。
“我不知道,反正是和桌上的鈴鐺不一樣。”“你到黑板上畫一個好嗎?”劉老師鼓勵說。羅軍走到黑板前,踮起腳,在黑板的下沿重新畫了一個鈴鏈。有所不同的是,老師畫的鈴鐺下端是一個橢圓,他畫的鈴鐺的下端是一條弧線。劉老師上前擦去自己畫的示範圖,轉身對同學們說:“羅軍同學畫的是對的,大家照著他的畫。”同學們疑惑不解,劉老師心裏有數,羅軍同學發現了示範圖的一個透視錯誤。莫非這孩子是天才,這麼小的年紀就有這麼強的理解力?劉老師暗暗稱奇。
“老吳,這是我的學生,是個畫畫的小天才,就把他交給你培養吧!”老吳是劉老師的愛人,在市文化館工作,是當地頗有名氣的畫家。從此,羅軍成了吳老師家裏的常客。吳老師發現羅軍聰明伶俐,教他臨摩、寫生、素描。羅軍刻苦好學,悟性極高,深得吳老師的喜歡。市文化館門前有個畫廊,在這裏展出的字畫無疑是全市文化藝術的最高水準。畫廊前擠滿了人,人們興奮地指指點點,嘁嘁嚓嚓地議論。
“瞧,這幅畫是五年級的小學生畫的。”“才10歲的孩子,畫得真不錯。”“了不起,這孩子有前途!”他就是羅軍。在吳老師的教導下,他進步很快,他的作品第一次登上了這大雅之堂。吳老師喜歡畫畫,也喜歡音樂。
“羅軍,美術和音樂是姊妹藝術,我教你吹笛子、拉二胡好嗎?”吳老師見羅軍有音樂天賦和表演才能,引導他走進了另一塊藝術園地。學畫畫羅軍悟性高,學音樂羅軍同樣癡迷,不出半年,拉二胡他居然能和修煉了十多年的老師齊步走。初生牛犢不畏虎,在市裏組織的文藝演出中,他登台獨奏,竟意外地獲得了表演獎。五年級下學期換了班主任,班主任老師教語文,對文學有所偏愛,他想選一個語文課代表,羅軍進入了他的視線。
“羅軍,你的作文寫得不錯,發展下去會有前途的。”“崔老師,我喜歡畫畫。”“文學和美術並不矛盾啊?”班主任老師不斷地給他開小灶,不厭其煩地給他講寫作。《黨費》是語文課本上的一篇文章,十歲的羅軍被這篇文章裏的主人公感動了,意猶未盡,他鬥膽為王願堅的《黨費》寫了續篇。當他把那篇洋洋萬言的《黨費》續篇交給班主任老師時,崔老師猛然發現,他的確是個文學天才,這小小的年紀,居然有這麼豐富的想象力,說不定若幹年後,他真的能成為一名大作家。老師的厚愛和鼓勵,激發了羅軍寫作的熱情,說不清他哪來那麼多的靈感,也說不清他肚子裏哪來那麼多的故事,他的第一篇小說寫了足足三萬字。看完他的小說,崔老師驚喜不已,讚賞有加,並為這篇小說寫了評價推薦到市文化館,在市文化館舉辦的作文比賽中,羅軍的作文又放了一顆新星。為此,他被市文化館評為“紅色少年”,當了少先隊的宣傳委員兼校園牆報的小主編。少年得誌,羅軍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有名氣的中學。剛剛上了半年中學,他失望了。
“老師,我要退學!”“為什麼?”“在學校也不上課,還不如回家當學徒。”當年正是那個三年自然災害勤工儉學的年代。老師沒有更多的理由勸阻他,痛心地看著這個他們所鍾愛的學生離開了校門。
“你上學,我們供得起,自己不願意上,將來不要抱怨我們!”這是父親的話。
“齊白石原先是個木匠,13歲學畫,最後成為一代畫師。上學也好,做工也好,幹什麼都要有毅力。”父親見他執意棄學從工,也就不再阻攔。齊白石13歲學畫,我今年不也是13歲嗎?我要當齊白石I父親一句勸勉的話,又一次萌發了他當畫家的熱望。輟學後,羅軍來到父親主持的木藝廠當了一名藝徒。如果說他日後能走上美術創作的道路,應當說是在生活和事業的岔路口上做了正確的選擇。
他進廠6年,專事木雕2年,後改竹雕達4年之久。鎂光燈、攝影機,給益陽竹器廠帶來了殊榮。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來這裏拍電影,消息一傳開,小小的工藝車間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人們好奇的目光跟隨著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了一名年輕工人,他正在認真作畫:快慢相間,深淺有度,揮灑自如,隨著刻刀的轉動,一幅《青蝦嬉水》躍然而出。瞧那神態,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嫻熟的刀法,精湛的技藝令人傾倒。他就是17歲的羅軍。論年齡他還是一顆嫩竹,可在竹雕藝術上他已藝術嫻熟。那年,他擔負了全廠最艱巨最光榮的任務一一為廣交會製作竹雕樣品。他製作的樣品《老雕工》在地區舉辦的美展中獲獎。18歲那年,他學徒期滿,當了師傅,這學徒與師傅的換位,使少年得誌的他更加意氣豐發。益陽是竹子的故鄉,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和民族藝術的融合使竹器廠走向更加廣闊的市場。養在深宮人不識,一舉聞名天下奇。《老雕工》廣交會一展風采,贏得外商的青睞,益陽竹器廠第一次走向國際市場,承擔了出口任務。為完成出口任務,廠裏請來了工藝美術專家前來指導。
“羅軍,你的刀功不錯,可你的美術修養還有待提髙。在學竹雕的同時,還要學書法、金石,這樣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才能創作出高質量的作品。”“羅軍,竹雕是民間藝術,要創新要發展,還要提高文化修養,你文化程度低,要加強學習,不但要學專業,還要學文化。”經名師指點,羅軍找到了自身的不足,明確了努力的方向。他報名參加了市文化館舉辦的美術講座,報名參加了文化補習班。工作之餘,他努力學習,不斷地充實自己,豐富自己,為日後的崛起他苦練著這個必要的“下蹲”。1966年,當那個勢不可擋的“紅色風暴”席卷中華大地時,羅軍和所有的熱血青年一樣,帶著“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革命激情投入其中。團支部書記的他一躍而成為“紅色暴動總隊”的“司令”。從此,他不再從事竹雕,全身心地投入“革命”之中。他帶領“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走鄉串寨演出樣板戲,他帶領美術組東走西奔把毛主席的巨幅畫像畫上牆。當“司令”,一呼百應,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很抻氣。他至今也不明白,他領導的“革命隊伍”裏為什麼會出現分裂。
解放軍“支左”來了,分裂的隊伍一半是“擁軍派”,另一半竟是“反軍派”。那時的他,堅定地站在“擁軍派”一邊,為了表示他“擁軍”的決心和誠意,他居然把“羅鈞”改為“羅軍”。和“支左”的解放軍接觸多了,他萌發了一個強烈的願望一參軍。1968年,他光榮入伍。1969年,他是吐故納新後發展的第一批新黨員。1970年,他由戰士提升為幹部。1971年,他由師裏抽調到軍區搞創作。1972年,他的作品送到北京參展。1974年,他喜結良緣。1975年,他調到某報社當美編,愛人從外地調到北京。夫妻團聚,又分了一套寬敞舒適的住房。在上山下鄉的同齡人正為回城四處奔波,為找對象找工作而一籌莫展時,生活卻給他開了一路綠燈,該得到的他都得到了。春風得意,躊躇滿誌,前程的航船鼓滿了風帆。奔湧的改革大潮席卷著神州大地,腐朽的傳統觀念被打破,封閉的、排外的大堤被衝垮。人們的認識觀念在變,文化觀念在變,經濟觀念在變,生活方式在變,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人們看到了希望,又不免生出疑慮種種:黃色錄像、淫穢書刊在黑喑的角落裏泛濫;存在主義、杯水主義、泛性論在一些青年的思想中產生效應……麵對改革大潮,羅軍的那葉心帆將駛向何方?衝擊波來了,帶著無法抗拒的力量,他無法躲避,被卷進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