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淡笑道:“李公子也知我宣明道場之事?”
“此事,我隻是略知一二。十幾年前,藤東郡那三處產業裏的書吏,因為有一次去宣明山送供奉的時候,出門不利,半路上途風暴雨,遭了洪水,攜帶的行李物資都被衝走了,結果隻得兩手空空前往宣明山。宣明道場素來仁義,未曾處罰他們,他們卻將此事牢記在心。自此之後,每次運送供奉物資之前,都會來找我師傅卜卦測問吉凶,這才肯上路。”
“十幾年來,書吏換了一屆又一屆,我師傅也已經駕鶴西去,可每次運送供奉物資之前要卜卦問吉凶之事,卻傳了下來。師傅死後,這事情就落到了我身上。今年上半年,那些書吏在春夏兩季,也來找我卜卦,一如往昔。可秋季之時,書吏再派人來找我卜卦之時,卻對我說,冬季那一回,和往常不一樣了,不需要我再開壇做法,卜卦測算,讓我無需在做準備,免得白忙活一場。自那一日起,我就在心中猜測,如若那三大產業還需運送物資去宣明山,照理而言應該回來找我算卦,難道是宣明道場除了什麼變故,使得那三大產業從今往後,不需要給宣明山運送物資了?”
故友重逢,李公子心中歡喜。
他搖頭微笑的樣子,也很是灑脫。
如今與橫江相對而坐,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道:“如今橫公子成了宣明道場的仙門修士,又不遠千裏來到藤東郡城,擺下攤位,在此治病救人。我便猜測,以橫公子的性格,不會無的放矢,你素來是謀而後定。你來此地,多半是為了宣明山的產業而來。至於在城中擺攤,裝成神醫,隻怕多半是借此機會,把我給引出來,與我見上一麵。”
“二十年不見,李公子智略見長啊。”
橫江看了看正正經經坐在一旁,聽著兩人說話的小女娃,自衣袖裏掏出了一顆靈桃給她,見女娃兒開開心心的吃了,這才說道:“想當初,你整日整日渾渾噩噩,就會胡思亂想,盼望著有朝一日,一夜暴富,成為人上之人,哪有這般靈醒的心思?”
李半仙道:“你我當著孩子的麵,當年的事情就少說些吧。”
“哈哈……”
橫江舉杯笑道:“你怎知我擺攤行醫,是為了見你?我不曾忘記這張老頭居住之地,我若想見你,隻需來此尋你就是,何須假裝神醫,多此一舉?”
這一問,問得李半仙的眼神,都已有些惘然。
他轉頭看了看坐在一旁抱著女兒的老婆,又看了看啃著桃子的女兒,繼而言道:“實則,橫兄不願直接來找我,而是在郡城裏做了一回神醫,倒讓我心中頗為歡喜。”
橫江道:“何喜之有?”
“故而狐死首丘,故而代馬依風,皆因眷念鄉情。百獸尚且如此,更別說人了。世人皆會近鄉情更怯,更別說橫公子這等義薄雲天之人。當年,你我隨著別人,浪跡天涯,江湖賣藝。他們隻給我們吃些稀粥饅頭,勉強溫飽而已,連衣服都不曾給我們弄上一兩件。可橫公子你卻因為這些恩惠,就悍然出手,用下毒的手段,毒殺了那個為富不仁的豪強,替眾人報仇雪恨。橫公子你這樣的人,如今再回藤東郡,心中的怯鄉之情,比常人不知強烈了多少倍。”
李半仙給自己斟滿酒杯,一杯一杯往下喝,烈酒如火,辣得他嗓子都有些啞了,說話的聲音也越見低,道:“這藤東郡,雖不是橫公子的故鄉,可此地卻有橫公子的故人。我此生此世,除了附近的鄉民與我相熟之外,沒幾個好友,更別說知己至交,能得橫公子如此待我,此生足矣!”
聽聞此言,橫江便不多說,隻端起酒杯和李半仙碰杯,一杯接著一倍喝酒。
如今這兩人,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跳脫童稚的十來歲少年。
李半仙有家有室,平日裏俗事纏身,這段時日又因為女兒重病,勞心勞力,故而相貌比起尋常三十餘歲之人,要更顯老態,他的臉龐被太陽曬成了紫赯色,眼角皺紋漸長,下顎胡須叢生。而二十年前李公子純真裏帶著幾分呆滯的眼神,也變得略略有些渾濁。
經年不見,李半仙已在不知不覺間,學懂了人情世故,通曉了察言觀色。
踏踏。
踏踏。
院落門外,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橫江在失神間驀然回首,大步走向至門口,翹首期盼,看向腳步聲來源之處,卻見來得是一個白發斑駁的老人家,手中提著一隻野雞。
老人家尚未進門,就高呼道:“李半仙在家麼,你快快出來,把這雞拿去,燉了湯,給你閨女補一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