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南行入幹校,情況正是這樣,講理,我不信別人有改造我的思想的權利,甚至資格;但事實是不許講理,如何做由權和力決定,我無權和力,就隻能沉默,俯首接受改造。嚴格說,接受的不是改造,是命令,即讓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呢?主要是勞動。說起勞動,想再妄言幾句。用勞動辦法以求改造思想,就我的孤陋寡聞所知,是“日光之下”的新事。早的儒家,對己,說“學而時習之”,對人,說“教之”,推想仍是以讀書為主。次早的佛家,態度就更加明朗,如天台宗,修止觀,禪宗,參話頭,都要靜,一般是坐在蒲團上想,不是斯文掃地或上山采石。幹校不用古法,自創新法,我頗疑乃受啟發於某洋鬼子(惜我忘其名),記得他曾說:“求人從速屈服,與其給他幸福,無寧給他痛苦。”長時期以來我們的堂上一呼,堂下百諾,這諾,有多少是從改造思想的成效來,有多少是從“給他痛苦”的成效來,自然隻有天知道,但想想,隻求個不完全糊裏糊塗,總是應該的吧?
顯然,這是後話,至於在當時,就隻能看臉色,聽命令,以求保持這“天命之謂性”,能活下去。命令是幹這個幹那個,即多種勞動。以下先泛論勞動。幾百人,到這略優於不毛之地的處所來,小事,要吃,要住,要活動,大事,要實現“小樓連苑”,畝產萬斤,人人腦筋變紅,住在《阿彌陀經》式的極樂世界,這樣的幻想,當然就不得不動手動腳,即所謂建設。建設就不能不勞動,還要大規模的,如斯文掃地之類就排不上號。正麵說,勞動可分為三大類,基建、農業和後勤。基建,即建築磚牆瓦頂的住房(包括豬的住房),以及挖溝渠、修路等都是。農業,原有些葡萄園,要擴大,品種兼南北,如既種冬小麥,又種水稻。後勤更雜,吃的用的,都要運來,以及生米做成熟飯之類皆是也。種類雜,勞動就不能不多而且重,以下擇與自己有關的說說。兩種寫法。一種最理想,用舊語說是流水賬式,用新語說是錄像式,稱為最理想,是因為其成就會超過小說家描畫的《黑奴籲天錄》。但任何理想都會有不實際的一麵,這樣的流水賬,即使沒有“疏而不漏”的困難,寫成,必沒有人有耐心看。所以隻能用第二種寫法,觸及一點點在心中有較明晰影像的。
影像最明晰的是“重”勞動,有的重到幾乎非己力之所能及,不得不盡全力掙紮,結果就帶來大苦。這一大宗是參加基建,充當小工。當小工,推想原因是一,自己沒有砌牆之類的技術;二,工有高低,自己是下等人,隻能幹伺候大工的活。但小和低與活的輕重沒有必然聯係,正麵說,小工的活,如挖地基、夯地、和泥和灰、運磚瓦等,都是很重的,重就帶來苦。還有心情的不以為然,是推想,甚至確知,近觀,必不能“小樓連苑”(因質量不佳),遠看,有南口的花果山幻想為前車,也許不很久就降了溫,都扔掉(幸或不幸而言中,至多維持三四年吧,都扔了),不以為然要裝作以為然,也帶來一些苦。基建之外,重勞動還很多,隻說兩種。一種是初夏的收麥,記得三時起床,勞動至六時吃早飯,管飽,有一天曾計數,是未費力就吃了九兩(糧票)。再一種是乘卡車往大紅山,先采後裝運建築用的石塊。登山,找、鑿、集近於立方的石塊,不容易;有的塊頭大,五六十斤以上,搬到車上也不容易。這個采石運石的勞動,我參加的次數不少,受的苦自然也不少,現在回顧還不免於有些後怕。
有些活同樣重或稍輕,可是髒,受命去幹,還會有勞之外的苦。舉兩種為例。一種是長時間的,積肥。記得幹過不少天,是把豬圈裏混合尿的糞先淘到圈外,然後抬到另外的地方。抬要兩個人,另一個經常是吳伯簫。吳是由延安經過東北來的文人幹部,到出版社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領導語文室的工作,是我的上司;已經印過文集,記得所寫《記一輛紡車》還入了語文課本。他位高,並有名,可是幹校的熔爐有優越性,優越性之一是有的地方真消滅了階級,即如他和我到積肥之場就平了等。他身體不壞,且有飛將軍身先士卒的精神,淘,抬,都搶先幹。我們還忙裏偷閑,或苦中作樂,談些有關舊事的閑話,如他比我早來北京兩三年,上師範大學,曾聽辜鴻銘的講演,就是一同淘糞時告訴我的。再說一種是卸石灰車,隻是不定時的片時的勞動,這片時還可能是入夜上床之後。不管何時,都要接到命令就出動,到車上或在車下,把車上的石灰請到地上。石灰大部分是粉末,幹而輕,一動就飛揚,其中不少就落在身上,鑽入鼻孔,總之,卸完,人就成為白雪公主。所以事過二十餘年,如果有人一定要問,多種勞動,我最怕的是哪一種,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最怕的是卸石灰車。
還有一種活,不重,卻感到很難做,是下稻田插秧。我生於北方農村,出外上學之前,曾參加多種農業勞動,因為未成年,都是輔助性的。北方沒有水田,不種稻,也就沒插過秧。不會,又因為年及耳順,笨手笨腳,所以雖用不著大力而感到很費力。還要加一怕,是聽說水裏有水蛭(俗名馬鱉),會鑽到肉裏吸血。有經驗的人告訴我,如果發現已經鑽進去,千萬不要往外揪,那會揪斷,就糟了,要用手掌用力拍打,促使它收縮,就會出來。因為有此一怕,前行幾步就要看看腿部,插就更加跟不上年輕人。幸而我老了,也許連血都味不美了吧,插秧幾次,下水,水蛭並沒有光顧。
使人頭疼的活說了不少,還要說兩種專職性質的勞動,挑水和燒鍋爐。先說挑水,時間不短,是既要體力又要技術的活,派我,分明是意在折磨。但事實是既已為“奴”,也就隻能聽命。供廚房和鍋爐房用水,一天平均六七十擔。井的距離是百米左右,往返二百米,六七十擔就是萬米以上。井相當深,用轆轤往上絞,一桶水三四十斤,相當費力。挑是扁擔兩端各一個桶,自然就要重一倍。所以開始幹這個活,一兩天肩就腫了。這不能說,因為你叫苦,意在折磨你的人就更加得意。對付這樣的人要用莊生之學,看作或裝作無所謂。實際是不能無所謂,比如絞水之桶可能落在井裏,要撈,撈而不得就可能被判定為犯罪,接受批鬥。根據“慣了一樣”的處世奇術,低頭垂手而立受批鬥,也可以看作無所謂。最而真怕的是降雨,其地土是黏性,雨鞋會粘(zhān)很厚的泥,連抬腳都困難。尤其這種時候,我就看到更明顯的憐憫的目光。這使我不由得產生一種或者含有自卑成分的感慨,是:我們常說炎黃子孫、華夏文化,如果總是運動、改造,以致像這樣的憐憫目光日減,多數人見人受苦而或孟的“不動心”,或莊的“相視而笑”,我們還有資格自我陶醉,說炎黃子孫、華夏文化一類好聽的嗎?
再說燒鍋爐,供開水。派做這個活,意在什麼,不能推測而知。可以是照顧,因為不用費大力;也可以是折磨,因為要晨三時半起床。兩種可能,以照顧的可能性為大,因為派的時間是已進入一九七一年,即將放還的時候。我也樂得幹這個活,單幹,早晨忙一陣子,燒開之後,可以輕鬆大半天。何況我還有個優越的條件,是“天縱”有火頭軍的才幹,比如嚴冬到八達嶺下的三堡勞動,我就曾專職管爐火,並且是“光榮地”由屋友(同屋十幾個人)推舉的。換為三合輸,有個小困難,是身邊沒有鬧鍾,怕睡過時,至時不能供應開水,將被判定為階級鬥爭新動向,又是批鬥。幸而語雲,遠親不如近鄰,碰巧鄰床是王芝九兄,他說:“你放心睡吧,到時候我叫你,決不會誤事。”果然,總是三時半以前十幾分鍾,他就推我一下,小聲說:“老張,該起啦。”計燒了約三個月,沒有一次例外。燒水,就不再挑水,於是,如果遇見雨天,看見挑水的那位在泥路上掙紮,我就如在天上了。也就因此,住幹校近兩年,多種勞動,如果一定讓我選一種還值得懷念的,那就隻有燒鍋爐了。寫到此,得意忘形,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再加說個可入《閑情賦》的。是八十年代初,上海張之先生枉駕來看我,他是刻印名家,我是有揩油的機會決不放過,就請他刻一方“爐行者”印,以期我耳食,心裏可以飄飄然,我之外的信士弟子兼耳食之徒,聞此大號而五體投地。何以故?蓋禪宗六祖俗姓盧,受五祖衣缽之後,受具足戒之前,十幾年,人稱“盧行者”也。且說這方印刻成之後,孫玄常兄看到,即為繪一“爐行者圖”,其上題詩雲:“何肉周妻非害道,砍柴燒水亦傳燈。居然悟得南宗意,莫謂吾儒便不能。”依禮,我不得不和,也就湊了一首雲:“性相猶迷憐白發,之無漸忘愧青燈。身是濠上爐行者,何與曹溪老慧能。”濠上爐行者,義為鳳陽燒鍋爐的,但就是這樣,因吹牛而得意的形跡還是依稀可見。這情況使我又悟出一種大道理,是人有生,或如西土所說,帶來原罪,或如東土所說,墮入苦海,但也帶來一種可以名為救星的力,憑這種力,到“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時候,就還可以苦中作樂,化臭腐為神奇。
最後還應該加說一種輕的夜遊的勞動,是秋收時節看場院。模仿京劇中的打更,要兩個人,那一位是吳道存兄。他在外語室的英語組任編輯工作,長於我五六歲,安徽黟縣人。我們合得來,一同受命做這個工作,遇見風雨之夜,就可以找個豹隱之地,上天下地,談“真”心。所得有近而小的,是破孤單,破岑寂;有遠而大的,是覺得“人之初,性本善”的人之性還沒有被鬥爭教義消滅淨盡,也就還會有希望。
那當然是後話,在“虛無縹緲間”。說後而不虛無縹緲的,是我放還之後,人們對實現天堂幻想的勞動不熱心了,改為軍管帶頭,群聚終日,打撲克。再其後,時移則事異,就連安置幻想的地點也放棄了。
放棄之後的情況會是如何呢?我真想去看看曾經屬於我這爐行者的那個鍋爐房。而事有湊巧,就真由鳳陽,而且不隻一個渠道,傳來消息,是當地的上層人士,正在籌劃,接我們一些人,身份變為貴賓,到昔日的勞動地點看看。我很願意有這樣一個機會,去看看三合輸,看看黃泥鋪,那個小郵局還在嗎?那位指點我走錯廁所的大姐或大嫂想當還健在吧?也是年近耳順的人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於一九七一年四月二十二日離開幹校,次日上午回到北京暫住的家,記得又過一天,為我聯係去處的兩位校友(社裏的黨員同事)就來我家,告訴我聯係的情況,像是還曾有不願收的意思。但既已收了,就要照政策辦事,從速移戶口還鄉。估計他們來,還有督促的意思,因為他們的任務是把我安置在京城外的一個地方。家鄉不願意收,我不願意去(因為要由無大困難變為有大困難),可是這兩位還要各處奔走(曾往張家口、香河),因為其時的局勢是隻信權,不講理,更不顧小民的苦難。我戶口在北京,要自己去把戶口移到個既無親屬又無生活條件的地方,為什麼會這樣?我嘴裏不敢說,心裏明白,是我們的一切,決定之權不是“法”,或退一步,“情理”,而是至上的靈機一動。但既已多年如此,為了平安地活下去,處世奇術也就隻剩一條,是絕對服從,並裝作心裏沒有任何其他想法。事實是有想法,比如曾設想,可以裝病,到張家口去療養,拖延,不去遷戶口,北京市不知道,不會來催,幹校越來越冷清,還有精神管這雞毛蒜皮的事嗎?但立刻就轉念,如果追問,扣一頂抗命的帽子,抗命者,反革命也,這還了得!所以三十六計,仍以遵命為上計,讓回去就回去,保命為上。事後,有人說風涼話,認為我如此順從,多受好多苦,不合算。我說,就說是不合算吧,所失究竟不多(也許還有所得,詳下);而有些人呢,如吳祖光先生所說,某戲劇名家隻是因為過於聽話,三十年,竟是一片空白,小巫大巫,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言歸正傳,說還鄉。由遷戶口說起。北京大學的住戶屬海澱派出所管,遷戶口,要帶著戶口本以及其他糧本、副食本等,到南大街附近的派出所去辦。去之前,家裏曾開個小會,因為頭腦裏還有學習“我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的影像,怕派出所順水推舟,讓沒有職業的老伴也隨著下鄉,都知道鄉下生活苦,所以也定個對策,是能夠少下去一個就少下去一個。如果派出所堅持必須一齊遷出怎麼辦?二女兒的意見:那就暫不遷,回來,先辦離婚手續,再去遷戶口。大家同意這堅決少下鄉的策略,我帶著離婚的決心,於二十六日去派出所。接待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民警,我說明原委,他看看戶口本,果然說:“你老伴呢?”我說是經過領導研究,決定我一個人下去。那位沒說什麼,拿起筆,該抹的抹,該填的填,隻幾分鍾,我這整整四十年的住戶就“押出國門”了。
趁熱打鐵,隔一天就往廣渠門外馬圈開往東南方向的長途汽車站買次日車票。其實距北京不過八九十公裏,高速車一小時可到,卻整整用了一天。二十九日晨六時起床,到馬圈,車壞了,修理,拖延到近午才開車。到大孟莊下車,還離家二十裏,天已熱,慢慢向東走,到家已經是下午六時。村裏人還都熟,見麵,外表都過得去,當然,心裏會說:想不到你也倒了黴,被趕回家。——其實,如果有家,在熟悉的屋子裏,吃睡,都有家裏人在眼前,也不至這樣狼狽。糟糕的是家裏人都外出,房子無人住,用為生產隊的隊部。我從家裏原來的所屬,算作第五生產隊的社員。當晚辦完入隊(入公社?)手續,就住在隊部。家裏大變樣,臨街的門和院牆,中門以及兩旁的牆,都沒有了;正院東房三間,由土改時分得的一家拆走了;北房五間尚在,靠東三間成為生產隊的辦公處,靠西兩間用作糧庫;西房三間也在,靠南一間由一家無房的石姓住,靠北一間用作糧庫,騰清後修整為住屋,給我。且說這間西房,二十年代早期建成,曾用作牲畜的居住之所,大概是三四十年代之間,改為人的臥室,我記得還住過,現在成為我的安身之地,想想,不能不有“人間如夢”的感慨。
手續辦完,樂得還沒有安身之地,理直氣壯地回北京。決定多流連一天,看看鎮上集市的情況,五一先到天津,看看親友,然後回北京。家鄉離天津近,約五十公裏,來往人多,交通比較方便,所以五一這一天,先到村西三裏張莊馬表弟(三姑母之子)家,吃過午飯,由他們村西口外上汽車,剛過中午就到了天津。住三夜,看了最近的親友,於五四乘火車回北京。又得先公後私。公還不隻一件。其一可以坐待,是那聯係去處的二位又來,問遷戶口的情況。據實陳述,我們都取得遵命的善果;至於這個果,我將來怎麼往下吞,下命令以及執行命令的人當然就不會掛心了。其二是我已經失掉北京戶口,回來,雖然同住的是相伴近三十年的老伴,終歸不能算合“法”,因為沒有允許住的證明。這是說,要報臨時戶口,而報臨時戶口,又要先有我所屬的什麼社、什麼隊的證明。枷鎖這樣多,我不由得想到《史記·商君列傳》所說:
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喟然歎曰:“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
但“嗟乎”完了,就是有興趣,接著讀《蘇秦列傳》,讀完了,還是要去報臨時戶口,不然,雖然實際是自己的家,住,來查,也許就要“坐之”的。計自一九七一年四月我因苛政而失掉北京戶口,到一九七九年二月落實政策而戶口回北京,將近八年,為這臨時戶口,我受的折磨也是一言難盡。例如到嚴冬,室內降至零下三度,水缸結冰,我想回北京,去大隊開路條(許外出的證明),有權開的人說不行,我就隻好不走,仍舊咬牙忍受。依情理,(如果有法)依法,我可以問為什麼不許走,可是二十多年的治術,都是上上下下的有權者,出言即是法,就是正義,不許懷疑,更不許問。怎麼辦?忍加等待,等有權者一陣心地平和,大筆一揮,蓋個印記,我再起程。到北京,有路條,報臨時戶口不難,但有期限,至多三個月吧,到時候要去續。八年,終於混過來了,現在回顧,就禁不住要問,一,如此不憚煩,究竟有什麼獲得?二,不許如此,不許如彼,這權力是哪裏來的?
也許人之最大患是決定忍、隻能忍而仍想問。知過必改,也就不再想這些,專心準備還鄉的一切瑣碎事。主要可以分作兩類。第一類是那間房,要騰清,修整到能住。這看來不難,隻是三五日之功,其實不然。原因很多,隻說其犖犖大者,是一,不管吹為偉大也好,吹為燦爛也好,反正閉門自省,要承認自私是自古而然,於今為烈,修房於己無利,當然就不想動;二,二十餘年說了算的傳統,孕育成一種反常現象,是小官反而有更多的官僚主義。其結果是我為了表示有遵命的高尚品德,幾次寫信問,或不答,答,總是還沒弄好。直到約百日之後,九月中,說大致完成,可以去看看。我帶著我的少信哲學,去了一次。看,屋內糧食移出,靠窗給盤了一鋪土炕,隻此而已。求糊窗糊頂棚,說可以;但有室無門(原有門,哪裏去了?都知道,我不知道,也不便問),有炕無席,言明須我自備。他們的原則是不花一文錢,收幹校安家費幾百元,算作意外獲得。我既不要求,又不追問,因為二十幾年的經驗,深知要活得平安,就必須不想講理的理。房總算有了,再說準備的第二類,生活用具,如果把身上穿的、眼睛看的(書)也算在內,瑣瑣碎碎,數量也不會少。單說與吃與用有關的,絕大部分可以由家裏拿,少數,如書桌、水桶之類,就要買。買,也有個原則,是隻求能用,越省錢越好。時間長,到十月,連煤球都買了,總算萬事俱備,隻待找車。再說這等待回鄉的幾個月,還忙裏偷閑,遠,到張家口和宣化,近,到西山溫泉,或住幾天,或隻是看看,人,天命所定,隻要還有一口氣,就進取,可笑嗎?能笑就笑一兩聲也好。
但笑完了,就還要說真格的,辦真格的,即找車,下鄉。其時,比不了改革開放的現在,什麼都不方便,找車自然也不例外,奔跑,托熟人,好容易才找到一輛,名為北京130。定十月十四日起行,頭一天忙到半夜,把應帶的裝好捆好。十四日晨車來,送的人不少。開車,四女兒跟著去,有名實二用:實是幫助安頓,以期困難可以少一些;名是暗示鄉裏,還有人管,並未到日暮途窮的地步。車沿京津公路東南行,不知為何,到大孟莊未轉東,仍南行,到楊村轉北,到村裏恰好是中午。村裏不少人來,情麵是幫助卸車,心裏大概是看熱鬧吧,少數,如小學同學石卓卿,推想會有憐憫之心,可是也隻能“相視而笑”。幸而人有了生,就具有一種神妙的本領,是對於已然的,能夠安之。我之被趕出都門,到鄉村過自炊自食的生活,到用具等抬進屋,成為已然,我不得不安之,鄉鄰也就隨著安之。第二天,四女兒走了,我開始走上人生的另一條路,而斷斷續續,這樣的生活竟延續了五年。是一九七六年七月唐山大地震,我故鄉剩的八間房都倒了,這種自炊自食的生活隨著也倒了。但影像並沒有絕滅,而最清晰的是初到的時候。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
青衿遊北序(指北京大學),白首轉西廂。
稚幼爭窺戶,糟糠欲下堂(謂妻未同來)。
榻前多鼠婦(家鄉名潮蟲子,寫實也),天外一牛郎。
默數晨雞唱,方知夏夜長。
詩寫成,有人看到,欣賞“榻前多鼠婦,天外一牛郎”一聯,說不虛下鄉一行。我喟然歎曰:“以長時間難忍的困苦換十個字的對偶,代價也太大了!”
先我而去
題目的意義甚明,是有的人比我先離開這個世界。顯然,這“有的人”就要加些限製,不然,無限的我知之而不掛心的人就會闖進來。這限製就是“掛心”兩個字,如果有興趣作箋注,可以加細說,是很希望能夠並肩走到生命的盡頭,可是他先走了,我老了,記不清舊事卻又難忘舊事,而每一想到就感到淒涼。此亦殘年之重要心境也,依本書的體例,應該說說。人幾乎都是前麵提到過的,這裏雖然是用老眼看,也難得避重複。補救之道是偏重說懷念,點到為止。人湊了十二位,整整一打,下筆,以辭世時間的先後為序。末尾加說一位,情況與那十二位不一樣,不是為己,是為人,人者,為數不少,茶餘酒後,喜歡聽聽別人的異性間的牽扯,以遣自己的有涯之生者也。以下入正文。
一、梁政平,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九日作古。相識的因緣,交往,前麵都已表過。這裏隻說,我一生,可以稱為“知己”的朋友不算少,可是心情上視之為家庭的一員,卻隻有他一個。他過早地走了,四十多年來,我在人海中顛簸,多有苦,間或有樂,願意有個人分擔,總是最先想到他。近兩年來,我們老夫婦離開女兒獨立度日,風晨雨夕,感到冷寞,看看四壁,就禁不住想,如果他健在,他就會坐在不遠的椅子上,那該多好。
二、李九魁,一九六七年三月八日或九日作古。關於他,我不隻在前麵寫過,而且列為專題,用他的別號,曰“李也魯”。他走了近三十年,我總是懷念他,是因為一,他為人厚,有時甚至近於迂;二,對我厚,夠得上患難與共;三,文化大革命他被趕回老家,精神受折磨,仍不忘故舊,以致死於車站的候車室,想到就不能不心酸。而又常常想到,單說一九九五年十月下旬在趙州橋畔的一次,是東南望,知道不遠就是他的家鄉寧晉,記得曾約我到那裏看看,現在是人琴俱亡,近在咫尺也沒有去看看的勇氣了。
三、劉旌勇,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六日作古。同於李九魁,我也是寫過他,而且列為專題,曰“劉佛諦”,兩次,一次入《負暄瑣話》,又一次,在這本書的前麵。一再寫他,原因之小者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趕回老家的威脅,服毒自殺,死得慘。原因之大者是通縣師範學校畢業之後我們多有聚會,合得來。關於聚會,記得最清晰的是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我住在鼓樓以西,他住在鼓樓以東,一街之隔,周末的晚飯,座上一定有他。他記憶力好,健談,樂觀,題材為嚴肅事也不忘幽默。我和他都隻能喝一點點酒,一杯下肚,麵上泛紅,談開天舊事或紅色新事,相視一笑,就頗有同苦同樂的溫暖感。現在呢,我聽醫學家的高論,晚飯時飲白酒半杯或黃酒三杯,如果是周末,看看對麵,就不由得想到他。我還有酒喝,所失卻太多了。
四、曹家琪,一九七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作古。他死於文化大革命時期,受迫害是間接的,因為父被批鬥致死,母被趕回老家,身心交瘁,才患腎炎,終於不治的。他為人直而厚,有才,且通世態,與我深相知,所以我雖然長於他十幾歲,卻得他的幫助很多。可是也是早走了,我有時像是走到十字路口,為道多歧而舉棋不定,就更容易想到他。不能向他請教了,還能說什麼呢?不得已,請《莊子》代說幾句: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徐無鬼》)
五、王勤,一九七七年四月(日不明)作古。我出身寒微,相知的人中也以窮苦的人為多,而如果聚既相知又窮苦的人於一堂,學時風之什麼賽,得冠軍的一定是他。他一生住在一個偏僻的小村,食不能飽,衣不能暖,也就一輩子沒混上個女的。獨自住一間隔為兩間的土房,入夜,一燈如豆,他會想些什麼呢?據他說,是我十幾歲的時候在他們村頭的地裏幹農活,他才十歲八歲吧,常來找我玩。其後就勞燕分飛,但他沒有忘。一晃到了七十年代初,即過了半個世紀,我未衣錦而還鄉,又見了麵。他身大變(虛損多病)而心未變,仍把我看作田壟間的兄長。他憐憫我的情況,渴想伸出救援之手,有時送來一些他種的菜,量不多,可是我知道,這是他僅有的一點財富,應該拿到市上換錢的。我在家鄉斷斷續續住了一年多,見麵的次數不少,當然想周濟他,可是沒有力量。又是一晃,十幾年過去,我的經濟情況有變化而需要反而減少,有力量周濟他了,他卻不能等,走了。常常想到他,死者不能複生,有時頗希望改為住在《聊齋誌異》式的世界裏,那就可以多燒些紙錢,讓他到陰間的什麼酒家,去吃一頓飽飯吧。更傷心的是我已經不信有這樣一個世界。
六、王樹棠,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作古。仍由不衣錦而還鄉說起。新風,住處以都市為上,農村為下,因而由都市移住農村,一般認為,或是倒黴,如插隊之類,或是犯了錯誤,如戴了什麼帽子之類,吾老矣,不再有資格插隊,而且是回老家,腦子裏裝有鬥爭邏輯的人自然就推出,一定是犯了什麼錯誤。然後是根據新風的處世奇術,要劃清界限。我稱之為王老哥的他就不然,街頭邂逅,一眼認出,就拉到他家裏,道幼年在藥王廟小學同坐一書桌的舊事,並不用言語而明確表示,要把照顧我的複雜擔子擔起來。其後,至少是心情上,在家鄉,我就不再是孤苦無依。幸或不幸,我未能在家鄉長住下去,自一九七六年起,我不再回去,一九七九年年初回去移回戶口,見了最後一麵,其後未滿兩年,他就往生西方淨土了。他往生之前,每逢節日,我都寄給他一些錢,以表示我沒有忘記他那個簡陋小屋,隻是力不足,量不能大。現在呢,有力量多寄些,可惜他已經不能見到,世間事多是這樣,念及不禁慨然。
七、裴慶昌,一九八四年一月二日作古。他字世五,長我兩年零一個月,我習慣稱為世五大哥或裴大哥。我們關係近而且深,有舊習俗的來由,是在小學,曾由劉階明老師主盟,還有邵殿起,三個人結為金蘭之契。還有實況的來由,是除了小學畢業後,有些年未見之外,自三十年代初在北京重聚起,直到他作古,我送他到八寶山止,我們幾乎沒離開過。記得前麵說過,感情深,死生契闊,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已經鶴發蒼顏,不斷執筆寫些不三不四的文章,他還是把我看作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日子多了不見就不放心。見,大多是在他的住處,晚飯時候,麵對,手持酒杯,聽他憶舊論新,真像是走入“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境界。可是他走了,聽說他住多年的洪洞會館的房子,因馬路加寬也拆了,有時想到昔日,晚飯桌旁麵對,飲白酒、吃小米麵窩頭的情況,就不禁有時乎時乎不再來的悲痛。
八、李耀宗,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日作古。我們是大學同班同學,自一九三一年起,不隻一次,或同住,或同工作,可以說,半個世紀以上,都是互相扶助過來的。他性格偏於柔弱,也就重感情,有時受些挫折,甚至受些氣,不會直言直語,就麵對牆角落淚。對我的苦樂,也是很關心而不表現於語言。八十年代初,他幫我編注了三本《文言文選讀》,本來還可以共同幹點什麼,不幸他得了腦疝之症,突然下世。記得分最後一次稿酬,他已經走了,我送到他家,與他的夫人陳淑貞晤對,說到他的為人,一生克己忍讓,也受了不少窩囊苦,都落了幾滴淚。
九、齊璞,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九日作古。如裴世五大哥,我們也是因同鄉而相識。他長於我一歲或兩歲,可是在小學不同學。印象是最初相見,他已經是藥王廟小學的教師。其後他入了警務學校,畢業後先在鐵路的魏善莊站工作,然後到天津,仍在警界,解放後受了些處分,改為到中學教語文課。由他教小學時期算起,半個世紀以上,我們雖不住在一地,來往卻很多。他性格嚴謹,好文,重交誼,尊重我,視我為第一知己。晚歲,他健康不佳,心境也不好,就更希望同我會麵,多談談。可是我忙,隻能秋天去天津一次,中秋(他這一天生日)的中午在他家共酒飯。已成慣例,這一天上午,我們夫婦由小花園步行一段路,向右拐入唐山道,必遠遠看見他拄杖站在門口,向街口瞭望。午後辭別時也一樣,到街口我們向左拐,他還是站在門口看著。他走了,想到他瞑目前的心境,我未能在他跟前,無論為他想還是為我想,都是無法補償的遺憾。
十、楊功勳,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四日作古。懷念的這些人裏,隻有他,是我在堂上講、他在堂下聽認識的。那是一九三六年暑後,我在進德中學為人代課,至多一個月吧,建立了師生關係。其時我自然不記得他,後來仍是不記得,以何因緣就有了來往。他是山西洪洞縣人,具有山西人的地域特性,細致穩重,保守少變,因而敬我為師長,數十年如一日。其實我長於他至多隻是十歲,既然他執弟子禮甚恭,我也就隻能待之如半友。他也讀書,但文的方麵先天後天都不高,所以如其先君,走了貨殖的路。知道我窮苦,有好的入口腹之物,如山西醋、陳年酒之類,必盡先給我。近些年來,我們老夫婦倚老賣老,每到老伴的誕辰(我的算作附庸,合並到一天),家裏就聚餐一次,至時他們夫婦必登門,提著壽桃之類,舉杯前行禮如儀,祝壽。自他走後,至時家裏人仍聚餐,就不再有行禮如儀之事了。他在世時,常同我談及洪洞縣的舊事,大槐樹和蘇三監獄之類,不久前我去看,在洪洞賓館舉杯時想到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裏說,真想不到,他卻先走了,不能陪我在他熟悉的地方轉轉,如果他有知,也會落淚吧。
十一、劉慎之,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二日作古。他辭世後,我曾以“劉慎之”為題,寫了他(收入《負暄三話》)。我懷念他,主要是因為一,性格溫厚,像他這樣的,世間希有;二,視我為《後漢書·範式傳》中說的“死友”,我們心中都懷有深深的知遇之情。他受家教,通國學,不像我,謅打油詩,說“何如新擇術,巷口賣西瓜”,卻未能改行,他是真改了行,解放後成為花木工人。可惜是天不假以健康,內髒多病,而且逐漸加重,入八十年代,就隻能閉門坐鬥室或臥鬥室,服藥,希望下降不過速了。記得是八十年代末,他住在前門外華仁路他的長女家養病,我們夫婦曾去看他一次。不久他遷回他的住處,新街口外文慧北園,我還常常想到他,隻是因為忙,又無代步,就未能去看他。直到他作古之後,問他家裏人病危時的情況,才知道常說,就是想我。他仍視我為“死友”,我卻未能,至少是素車白馬,送他走,幾年來每一想到,就為愧對這樣一位“死友”而痛心。
十二、韓文佑,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四日作古。他長於我一年有半,就年歲說是貨真價實的兄長,可是換為看品德和學識,我應該稱他為師長。我們是在天津南開中學結識的,多有來往是一九三六年夏回到北京以後。共書,共酒,共苦樂,共是非,至少是心情上,成為同生共死的朋友。五十年代前期,他調往天津師範學院(後改為河北大學)任教,來往不能如以前那樣多了,可是韓伯母仍舊住在北京,他有時要來探親,我天津親友多,有時要到那裏去,來來往往,就仍舊可以聚會,飲白酒,為半日之談。文化大革命時期,韓伯母病逝,我們二人恭送往東郊平房火葬場火化,他回天津就以莫須有的特務嫌疑被趕入牛棚。大革命之後,如許多牛棚中人,又經一次解放,名譽恢複,可是健康卻一去而不複返,也就不再到北京來。幸而我還能擠公交車,至少每年的中秋要到天津住幾天,也就一定要去看他,比如中午到,總要次日走,為的是能夠挑燈夜話。這樣的聚會,最後一次是一九八八年十月,也是住一夜,挑燈夜話。其時他的身體已經很不行,秋風送爽之後就不敢下樓,因為一著涼就感冒,一感冒就要輸氧。他住在南開區的西湖村,記得是住一夜的次日上午,我們夫婦辭出,往南,行由徑,入天津大學去看倪表弟。他們夫婦送到天津大學界,我們走出很遠,回頭看,他們還是在那裏站著。沒想到這就是最後一麵。此後我們就沒有再到天津去,因為他走了,就不再有勇氣在南開一帶徘徊。如何悼念他呢?寫,想到他的品德和學識,我們的情誼,感到太難,所以直到一年之後才完篇。寫完,念念,覺得很不夠,力止於此,也就勉強收入《負暄三話》,希望對我還能起些鞭策作用,即處順境的時候不敢忘其所以是也。
最後寫加說的一位,楊沫,她小於我將近五年,於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日作古,反而比我先走了,也可以說是意外吧。過了二十天,即同年同月的二十二日下午,在八寶山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我未參加。相識的,不相識的,不少人,有閑心在這類事情上尋根索隱,希望我說說不參加的理由。我本打算沉默到底的,繼而想,寫回想錄之類,應該以真麵目見人,又,就說是小人物(指我自己)吧,關於史跡,能多真總是好的,所以決定到最後破一次例,說說。而人事,也如河道之有源有流,欲明其究竟,就不能不從源頭說起。時間長,為避免繁瑣,盡量簡化。
站在最前的是合和分。合是常,分是變,好事者更想聽的大概是變。可是變會帶來傷痕,觸及難免不舒適,又關於致傷的來由,前麵“婚事”一題裏已大致表過,所以這裏從略。
其後是抗戰時期,我們天各一方,斷了音問。解放以後,她回到北京,我們見過幾麵。五十年代,她寫了長篇小說《青春之歌》,主觀,她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客觀,看(書及電影)的人都以為其中醜化的餘某是指我。我未在意,因為一,我一生總是認為自己缺點很多,受些咒罵正是應該;二,她當麵向我解釋,小說是小說,不該當作曆史看。聽到她的解釋,我沒說什麼,隻是心裏想,如果我寫小說,我不會這樣做。
文化大革命中外調風正盛的時候,是北京市文聯吧,來人調查她。依通例,是希望我說壞話,四堂會審,威嚇,辱罵,讓我照他們要求的說。其實這一套惡作劇我看慣了,心裏報之以冷笑,嘴裏仍是合情合理。最後黔驢技窮,讓我寫材料,我仍是說,她直爽,熱情,有濟世救民的理想,並且有求其實現的魄力。這材料,後來她看見了,曾給我來信,說想不到我還說她的好話,對於我的公正表示欽佩。可見她是以為我會懷恨在心的,我笑了笑,心裏說,原來我們並不相知。
但對人,尤其曾經朝夕與共的,有恩怨,應該多記恩,少記怨。直到九十年代初,有關我們之間的事,我都是這樣對待的。所以八十年代前期,我寫憶舊的小文,其中《沙灘的住》(收入《負暄瑣話》)末尾曾引《世說新語》“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話,以表示懷念。
七十年代末,我們的惟一的女兒與我有了來往,連帶的我們的交往也就增多。都是她主動,因為她是名人,扯著名人,尤其女名人的褲角,以求自己的聲名能夠升級,我是羞於做的。她像是也沒忘舊,比如送我照片,新拍的幾張之中,夾一張我們未分時期的,並且說明,因為隻有一張,是翻拍的。
是八十年代後期,有個我原來並不認識的人寫了一篇談她早年感情生活的文章,觸及上麵提到的傷痕,她懷疑是我主使,一再著文聲辯,主旨是我負心,可憎,她才離開我。這些文本,都是關心我的人送來,我看了。我沉默,因為一,對於鬥爭我一向缺少興趣;二,我不願意為閑情難忍的人供應談資;三,她仍然以為我心中有恨,所以尋找機會報複,這是把她自己看作我的對立麵,移到我的眼裏,她是失之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但就是這樣,我還是淡然視之。她像是也沒把這類揚己的文章深印於心。比如九十年代初,我的一本拙作《禪外說禪》出版,她還讓女兒來要。記得我給她一本,扉頁上還題了“共參之”一類的話。
其後過了有兩年吧,又有好心人送來她的新著,曰《青藍園》。是回想錄性質,其中寫了她的先後三個愛人。我大致看了看,感到很意外,是怎麼也想不到,寫前兩個(第三個不知為不知)仍然用小說筆法。為了浮名竟至於這樣,使我不能不想到品德問題。有人勸我也寫幾句,我仍然不改沉默的舊家風,說既無精力又無興趣。可是心裏有些淒苦,是感到有所失,失了什麼?是她不再是,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我也有所變,是有一次,寫《惟聞鍾磬音》,真成為“隨筆”,竟溜出這樣幾句:“如有人以我的麵皮為原料,製成香粉,往臉上搽,並招搖過市,我也決不尾隨其後,說那白和香都是加過工的,本色並不如是。”
至此,具慧目的讀者必已看出,她走了,我不會去恭送。但這裏還想加細說說。是遺體告別儀式的頭一天晚上,吳祖光先生來電話,問我參加不參加,我說不參加,因為沒接到通知。其實內情不如此簡單,且聽後話。是儀式之後,我接到女兒的信,主旨是生時的恩恩怨怨,人已故去,就都諒解了吧。我複信說,人在時,我沉默,人已去,我更不會說什麼。但是對女兒更應該以誠相見,所以信裏也說了“思想感情都距離太遠”的話。所謂思想距離遠,主要是指她走信的路,我走疑的路,道不同,就隻能不相為謀了。至於感情——不說也罷。回到本題,說告別,我的想法,參加有兩種來由,或情牽,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對於她,兩者都沒有,而又想仍是以誠相見,所以這“一死一生”的最後一麵,我還是放棄了。
自我提前論定
經驗世界,事皆有首尾。人的一生也是這樣,錦衣玉食,或居陋巷,食不飽,也都要有個結尾。可能為人所獨有,到結尾,回頭看看,還不免想到是非功過,曰論定。有多少人曾想到自己的是非功過呢?因為很少人如昔之張宗子,寫《自為墓誌銘》,今之啟功先生,寫《自撰墓誌銘》,也就難於知道。語雲,蓋棺論定,這論定都是己身以外的人寫的,因為,即使如昔人所信,靈魂不滅,蓋棺之後,也要忙著往陰曹地府,聽閻王老爺去論,去定,自己就無能為力了。出於別人的論定,有優點,是旁觀者清;但也會有不足之處,是所知終歸不能如己身之多,還可能守“君子成人之美”的古訓,隱惡而揚善。這樣說,是自己論定也有優點,所以想利用還能拿筆的方便,捷足先登,試試。
舊和新都有遺傳之說,所遺所傳主要是天命之“性”。就理說,比如所得於父者為二分之一,母也是二分之一,到祖父母、外祖父母成為各四分之一,上推,漸減,但無論減到如何少,終於不能成為零,所謂“萬世不絕”是也。不過轉為實際,也可以隻追到父母。我的父母都是舊時代的農村人,就性格說,我論定,父是“直”,母是“謹”,我的一生碌碌,也許與這樣的授受有關吧?不能確知,隻好推開,說確知的。
如買西瓜,先挑個大個兒的,曰立身處世。關於立身處世,聖賢加理想,是要辨義利,爭上遊,萬不得已,寧可舍生而取義。我是弱者,沒有這樣的魄力,所以應進的時候,不敢走陳勝、吳廣揭竿的路,應退的時候,未能走伯夷、叔齊采薇的路。這樣進退兩失據,所求為何?也隻是保命,看著妻也能活,兒女能生長而已。有人說,此乃千千萬萬人之所同然,似可不必內疚,但生而為人,總當取法乎上,每念及此,就不能不感到慚愧。
其次是治學,我幸或不幸,碰到上學的機會,而小學,而中學,而大學,大學畢業以後,而教書,而編書,又來於興趣,而買書,而看書,而寫書,可說是一生沒離開書。可是說到所得則非常可憐,是沒有一門可以夠得上“通”,更不要說“精”了。我想,這是因為生來不是讀書種子,以致麵雖多對書而心“浮”,浮則難免遊離,於是而“雜”,而就如老伴所評:“樣樣通,樣樣稀鬆。”稀鬆帶來多種惡果,隻說個最難堪的,是有時被人推上講台,麵對誠心誠意的若幹人,應該拿出點像樣的,可是肚子裏沒有,就不能不悔恨昔年的“無所歸心”了。
再說一種是,縱使略有所知,也常是知之而未能行。這種情況,分說細小的,難,也不必要,想說個總而大的,是多年來深信老子的“為道日損”,至少對於我,乃“朝聞道”之道,可是碰到實際,就總是如西方一句諺語所說:“也知道清水好,卻還是經常在濁水裏走。”知而不能行,有時心裏是苦的,還有時化為希冀,如《蒲團禮讚》《惟聞鍾磬音》之類的小文,表現的就是這種心情。希望能夠坐蒲團,聽鍾磬音,正好說明我未能“為道日損”,有什麼辦法?隻能說是定命吧。
定命,無可奈何。然而荀子有人定勝天的想法,希聖希賢,也未嚐不可以到簷頭牆角找找,看看有沒有“享之千金”的敝帚,可以拿出來讓自己安慰,路人注目的。試試,居然也看到一些,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也說說。
仍是先說個分量最重的,是對人,或說人對人,我以為應該如何。這如何是重視平安幸福,而平安幸福,包括自己的,同樣包括別人的。作為一種處世的準則,或說信仰,限於我自己,也是由來遠矣。兒時,不少長輩的身教言教是。“誌於學”以後讀書,接觸儒家,念“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仁者愛人”,覺得很對。其後接觸佛家,見有“眾生無邊誓願度”的話,縱使知道範圍擴大,很難做到,但其心可敬,仍覺得很對。又其後,接觸一些西方的,其中有個英國的邊沁,講道德,講政治,追尋“善”的本質,說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是用科學格調的話述說東土的“仁”和“慈悲”,我還是覺得很對。不同學派說的話不同,意思則是“一以貫之”,用世俗的話說,不過是,小則人與人交往,大則求治平,都應該“對人厚”而已。我信服此理也是一以貫之,行呢,人微言輕,常苦於力有未逮,而心向往之則終身不變。表現於言和文也是這樣,讚成與反對,決定於所行是與人以幸福還是與人以痛苦。
其次是前麵說的“雜”,由另一個角度看,也帶來善果,是“自己覺得”,對於事物的實虛、真假、對錯、是非、好壞之類,有大致可用的判斷能力。這方麵,說句吹牛的話,也是一以貫之,所以就能夠不隨風倒。這一而貫,有來源,是價值信仰(如王道比霸道好)加思維方法(如特稱肯定判斷對,全稱肯定判斷必錯),而選取的力量則來自康德說的“理性”。能選取,力量至大,地位至上,以致我自己也隻能絕對服從。服從之後會不會有什麼得失?曰有,而且不少,隻說一時想到的。論定是辭賦的“亂曰”,應該多來點好聽的。那就先隻說一種,是容易不合時宜。得呢,想用形象化寫法,湊三種。一是成立紅衛兵之隊,為某種“偉大”目的而去抄家,去殺人,我不會參加。二,有時動口成言,動手成文,求言之成理,縱使隻能是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也決不會出現,如說“定此處為曹雪芹故居,可見曹雪芹必住過”那樣的荒唐。三,我一向讚賞戈培爾有關宣傳的定理,假話多說幾遍就成為真的,可是我卻未能奉陪,而是千遍萬遍之後仍是不信。
再其次,沿著假話往下說,是我回顧,不隻說過假話,而且次數不少。各種形式的,由小組討論談體會到大會或長街喊萬歲,都是。予豈好說假話哉,予不得已也。至於近年來的寫不三不四之文,非不得已,就一貫以真麵目對人,不說假話。或說得更準確,是所想未必說(或無興趣,或無膽量),而所說就必是己之所想、所信。
最後由寫的“所”還可以說說“能”,即表達能力,也是自己覺得,有所想、所信,還能夠說明白,使讀者不費力。說,寫,能明白,有什麼可吹的?恕我不客氣,是有不少人,拿起筆就想不同凡響,以致成文就不容易悟入,孤家寡人的與之相比,上下不敢說,總可以算作接近群眾吧。
至此,譬如對鏡,前前後後都看了,所見呢,就是意欲擺在案頭的,也平常得很。無實,也就無名,啟功先生自己論定,起於“中學生,副教授”,止於“身與名,一齊臭”,我是“大學生,未教授”,且無名,那就想都臭而不可得了。也沒有什麼悔恨的。豈止不悔恨,還想往對麵再走幾步,是關於自己的身價,已經由自己提前論定,如果有仁人君子,受吃糖瓜後的灶王老爺的傳染,於本人駕臨八寶山之前或之後,送來超出實況的浮名,我必謝而不受。此意,以前寫《自祭文之類》(收入《負暄續話》)一篇小文,在結尾部分曾經談及,因為說得較細致,較懇切,拉來助威:
還有其三,量可能最大,是仙逝突如其來,想拿筆已經來不及。來不及,悼詞之類就隻好任憑有成竹在胸的人寫。其結果,本來自己是想說“多不是”(漢高祖語)的,悼詞中卻變為全身優點;本來自己是想說一生懶散的,悼詞中卻變為一貫積極。好聽是好聽了,遺憾的是,人生隻此一次,最終不能以真麵目對人,總當是無法彌補的缺陷吧?為了避免這樣的憾事,還有個或應算作下策的補救之道,是彌留之際,寫或說遺囑(如果有此一舉),於分香賣履諸事之後,再加一條,是:走時倉卒,來不及自己論定,但一生得失,尚有自知之明,敢請有成人之美的善意的諸君不必費神代筆;如固辭不得,仍越俎代庖,依時風而好話多說,本人決不承認雲雲。
現在是自己提前論定了,就不再有“來不及自己論定”之事,可以放心了吧?也不盡然,因為世風之力過大,“草上之風”不偃是難能的。如何補救呢?隻能懇求看過此篇的讀者多信我說的,少聽別人的溢美之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