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我們的生活由交織的兩種因素支配著。一種是窮困,因為我還在上學,就隻好仍是她到外麵去工作。另一種是希望長相聚,因而隻要可能,就在外灘一帶租一兩間民房,用小煤火爐做飯,過窮苦日子。這樣的日子,有接近理想的一麵,是都努力讀書,單說她,是讀了不少新文學作品,並想寫作。又為了表示心清誌大,把有世俗氣的學名“成業”扔掉,先改為“君茉”,嫌有脂粉氣,又改為“君默”,以期寧靜以致遠。也有遠離理想的一麵,是我們的性格都偏於躁,因而有時為一點點瑣事而爭吵,鬧得都不愉快。就這樣挨到一九三五年暑後,我畢業後到天津南開中學去混飯吃,她先是在北京,後又到香河去教小學。何以我有了收入,她又出去工作?師丹善忘,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是一九三六年早春,她在香河,我在天津,收到也在香河教小學的劉君一封信,說楊與在那裏暫住的馬君來往過於親密,如果我還想保全這個小家庭,最好是把楊接到天津去。其時我的心中情多理少,就聽了劉君的勸告,先是寫信,然後親自去,記得到京津公路的安平站,把她接到天津。在南開中學附近租了兩間西房,又過起共朝夕的日子。但我們都覺得已經有了隔閡。心都不安,而情況不一樣。我體會,她先是在新舊間徘徊,很苦,繼而新的重量增加,更苦。我當然也不好過。但都不談這件事,表麵還平靜。學期終了,我解聘,一同回到北京,投奔她哥哥在西城的住處。不記得是因為有預感還是另有所圖,我在母校新四齋借得一個床位。可能不很久,我反複衡量當時的情況,頭腦中忽然理智占了上風,確認為了使無盡的苦有盡,應該分手,另謀生路。記得是一天下午,在她哥哥住處的西屋,我向她說了此意。她麵容木然,沒說什麼。我辭出,到北大新四齋去住,我們就這樣分離了。其後很多天,我的心很亂,因為感情常常闖進來,與理智對抗。有時像是感情力量更大,就真想去找她,幸而膽量沒有隨著增大,才欲行又止。這樣延續到九月,有了遠走的機會,理智終於當了家,為人,也為己,領悟藕斷,必須絲也斷,就毅然舍掉北京,到保定去了。
重述這些,我會不會有怨氣?在當時,也許有一些,及至時光流過很多,心情歸於平靜,理智高居主位,想法就不再是那樣。是什麼樣?借用西方某哲學家的話,是凡是已然的都是應然的。視為應然,有理由。其一,人之常情,以男本位為例,縱使所得是西施,新機緣送來另一西施,也會“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何況其二,也是人之常情,男女之間,唱“驚豔”的時候,入目的缺點也是優點,及至擠入一室,一天麵對兩個十二小時,日久天長,眼就會少見優點而多見缺點,也就會感到,相伴之人並不像見信不見人時那樣好。其三,參照我前麵所說婚姻可分等級的看法,恕我直言,我們是屬於不可忍一類,因為除道德修養一個方麵以外,考慮其他三個方麵,都是宜於分的。應然則不怨,還有更重要的理由,是其四,如果不能走萬物皆備於我的路,就要有婚事,婚事也有花期,是誠而熱的互戀之時,最值得珍重,我現在回顧一生,也有這樣的花期,僅僅一次,就是我們由相識到共朝夕的前兩年,僅僅這兩年,是難得忘卻的。推想她也沒有忘卻,是解放戰爭勝利之後,她回到北京,我們又見了麵。
她參加革命,沒有扔掉文學,建國前寫了《葦塘紀事》,署名楊沫。五十年代她出版了《青春之歌》,因而出了名。不少知道我的讀者認為其中有些事是影射我;我的室中人則更進一步,說是意在醜化我,心裏很不舒服。我卻沒有在意,因為一,影射是高位人的常有想法,我無位,就不該這樣想。二,可能也見於小說教程,是為了強調某種教義,是可以改造甚至編造大小情節的。更重要的是三,要明確認識,這是小說,依我國編目的傳統,入子部,與入史部的著作是不同的。一晃大革命過去,迎來八十年代,據好心人相告,她追述昔年常提到我(這回不是小說),言及分手之事,總是明說或暗示,我負心,兼落後,所以她由幽穀遷於喬木,相告完,並想知道我有什麼想法。我說,認定為負心,是人各有見,認定為落後,是人各有道,至於由幽穀遷於喬木,我祝願她能夠這樣,但據我所聞,也未能天衣無縫。但她有名,為了名,舉事以證明遷得好,也是應該的,至少是可諒解的。有的好事者好得出了圈,一定問我為什麼總是沉默。我說,理由不少。其一,這類過去的事,在心裏轉轉無妨,翻來覆去說就沒有意思。其二,我沒有興趣,也不願意為愛聽張家長、李家短的閑人供應茶餘酒後的談資。其三最重要,是人生大不易,不如意事常十八九,老了,餘年無幾,幸而尚有一點點憶昔時的力量,還是以想想那十一二為是。也就是本諸這樣的信念,我昔年寫《沙灘的住》(收入《負暄瑣話》),末尾述走過大豐公寓時的心情,是:“屋內是看不見了!門外的大槐樹依然繁茂,不知為什麼,見到它就不由得暗誦《世說新語》中桓大司馬(溫)的話:‘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這人是可懷念的人,雖然今雨不來,舊雨是曾經來的,這就好。寫到此,估計還會有好事者問:“你不總是沉默嗎,何以這回拉開話匣子,說了這麼多?”答曰,這是寫存於頭腦中的舊事的碎影,頭腦中有,秘而不宣是不應該的。那麼,舊事,遠年,就一定能夠如實嗎?曰,可保證者隻是秉良知畫影圖形,即主觀上不以半麵妝見人,如是而已。
至此,要退回去,說一九三六年暑後,為了該結束的能結束,我到保定以後的事。前麵說過,我為之代進德中學課的李列五,為打官司住在保定,我來保定當然要去看他。他住在西街路南明遠客棧,打官司並不常開庭,我呢,初來乍到,熟人很少,因而交往就多起來。閑談,共酒飯,次數多了,相互了解就加深。於是有那麼一天,他張了口,說他有個甥女,比我小一些,聰明漂亮,尚待字閨中,想給我介紹,問我有意無意。我存有鄉村的舊印象,未加思考就以為此路必不通,笑了笑,沒說什麼。想不到李君如我的二姑母,有說媒之癮,是十月十日(其時的國慶)之前,他舊事重提,說恰好國慶假日與星期日緊鄰,可以休息兩天,他決定回容城,到家裏看看,希望我一同去,與他的甥女認識認識。對於相看鄉村姑娘,我有一搭無一搭,但想到連續兩天,一個人悶守宿舍,就不如出去,到個生地方看看,所以就答應同往。李君的願望初步實現,當然要加一把勁,於是進一步介紹女方的情況。是他有個堂姐,嫁白洋澱大北流村(在澱的西北部堤外,南距新安鎮十裏)李家,隻生此一女,丈夫就病故了。李家是世家,有功名,開燒鍋。女名李芝鑾,因為是獨生女,養得嬌,願意找個讀書人,托終身,所以年過二十還未出嫁。女的祖父是個秀才,祖母是新安世家曹家的小姐。女的未出外上學,家裏有家塾,讀書也不少。當然精於刺繡,還能唱京劇。因為隻母女二人,就常常隨著母親住在外祖家。昨家裏來人,他問過,正好在外祖家住。聽了介紹,我的設想的印象變一些,心裏想,耳聞不如眼見,看看再說吧。且說就到了十月十日,李君和我,還有李君的五叔父,三個人,早晨由保定上火車,北行不遠到固城站下車,改乘騾車,東行十八裏就到了他們家北張村(東距容城縣城八裏)。時已近午,飯後在街門內的櫃房休息。李君則由到家就更加忙碌,因為他的地位是導演。演員中,我知道演什麼,女方不知道(怕我不同意,女方難堪),他的夫人也蒙在鼓裏。他讓他夫人飯後去接女方,就說有點急活,求她來幫著做,加說一句:“一定要接來!”下午,女方來了,由櫃房前過,我遠遠看到,穿一身淺粉色衣服,很窈窕,原來也是剪發、大腳。其後,我們在李君的住屋裏見了麵,雖然還有李君夫婦在場,她也是坐立不安,很少說話,說就粉麵含羞。短時間我的印象,她體貌清秀而性格溫婉,是地道的舊時的大家閨秀。這一場演完,很明顯,接著就該我表態,如何決定呢?後來想,其時還是佛家視同蛇蠍的情欲占了上風,我略考慮之後就點了頭。所考慮是這些。其一,我是常人,麵壁,參禪,口頭說說,心裏想想,都可以,實行則必做不到,那麼,有“新人從門入”的機會,還是開門納之吧。其二,清秀溫婉,我喜歡。其三,加個純理方麵的理由,是雖然遠走保定,心則有時還在動蕩,為了化動蕩為一塊石頭落地,最好是築一個有另一女主人坐鎮的新巢,我把己身交給她。其四也許更重要,以行路為喻,東方是新,我興致勃勃地往東,結果碰得頭破血流,很自然,會覺得應該轉身向西,即複舊,以期不再有頭破血流的危險。總之是我告訴李君,我願意,然後原路回保定。其後是演劉媒婆的李君也不易,曾兼說一點點假話(如說比我小,實際是長我一個月有半;說能唱京劇,實際是不能唱),傅朋同意了;孫玉姣呢?仍須努力。據後來所聞,是除了說我人如何好、學問如何大之外,還迎合鄉村的心理,說家道如何富足,又親身往城隍廟,找個瞎子,給兩角錢,為我配個好八字,之後是八字到家,找另一個瞎子批,說命太好,前途比官還大雲雲,她母親與諸姨皆大歡喜,親事就成了。
兩廂情願之後,不知道是誰的主意,說配我這個洋學堂畢業的,女方也應該用新顏色染一下,即到保定的某一個學校混個資曆。人已經是我的,這件事就交我辦。我知道這個想法必不成,可是使人(所謂新親)掃興的話不好出口,隻好說試試看,於是女方就來了,住在我同班同學李耀宗的住處,已故畫家姚丹坡的半弓園。我們不能不常見麵。她確是溫婉,談起近事遠事,她都不表示意見,由我作主。成婚的事,我很厭惡舊習俗,也為節省,主張到北京,約一些最親密的朋友,聚會一次,算作正式通知,禮成,她也同意。記得是十二月上旬,我們一同往北京,住在王府井大街迎賢公寓,照計劃,與友人歡宴,遊遊市場,買點用品,就回了保定,一件大事就這樣辦完了。其後是我們就過起用小煤火爐做飯吃的生活,雖簡陋而安適。次年暑假來了,我們到北京暫住,想不到就遇見七七事變,不能再回保定。路不通,她也就不能回娘家看看。其後是北京有了窮而陋的家,她支撐著,饑寒而無怨。積日成月,積月成年,年也過得不慢,就到了一九六六,大革命的暴風刮起來,與她熟識的西鄰被抄家,女主人用刀抹了脖子,她抗不了這刺激,很怕,精神有一點點失常。幸而抄家之風不久就過去,但據我觀察,她的內心深處遺留了病根,表現為容易起急,有時甚至拍桌子。但通常還是脾氣好,能忍。這使她雖然瘦弱,還是能夠高齡。是一九八六年夏日,我們到北戴河住一周,算作結婚五十年紀念。近兩三年,她腦力退化,近事,如司馬溫公之旋踵即忘,可是她仍在計劃,到明年,一九九六,能夠慶祝結婚六十年。
五十年,六十年,這樣的婚事,該是合於理想了吧?像是也不好這樣說,因為,仍用上麵說過的理論衡量,我們並未始於浪漫主義。她的感情以及表現是舊時代的,嫁誰,護著誰,甚至舍己,卻並不火熱到總想抱住卿卿我我。語雲,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就沒有感到過有這樣的火熱。合於理想,要是情人變為夫妻,或情人變為夫妻和情人的混合,而我們,隻是夫妻,縱使是能夠唱隨的夫妻。但我們也有所得,是就不會有火熱的衰退,由積極方麵說是寧靜,比喻為春秋兩季,雖不熱,也不冷。有人也許認為,與動蕩不安(輕如怨恨,重如分離)相比,這寧靜是較可取的。如果竟是這樣,就等於承認,在婚事的大倫方麵,舊的也不是毫無足取。用婦女的眼看,這大有男本位之嫌,也是一種落後吧?真是一筆糊塗賬,留給電子計算機的專家去算也好。
也有我清清楚楚,用不著別人去算的,是她的為人,也想說說。先說可以為訓的一麵。其一是寬厚,總是以善意對人。外人的印象是最有力的證據,不管關係遠近,交往多少,都說沒見過這樣好的,待人總是那樣和氣,那樣熱情,見著高興,離開就想,長時期不見,再見到就掉眼淚。也確是這樣,比如現在,我們老了,卻還能吃能喝,幾個昔年常聚會的朋友則都已先後下世,因而周末或星期日就經常門庭寂然,她常常想到他們,就說:“那時候多好,平弟,他劉大伯,老李,星期日就來吃飯。現在沒有人來了!”她退而取其次,是有生客來訪,尤其是女性,帶著孩子,她就熱情招待,拿吃的,泡茶,陪著拉家常,人家告辭,她誠心留,表現為舍不得。對我當然也是這樣,或更是這樣。我缺點很多,她像是視而不見;見,也決不向她的親屬說。我的生活習慣,推想有的她未必同意,但她還是表現為讚同,比如現在還擺在案頭的乾隆時期硯山,是四十年代難得溫飽的時候,我在一個掛貨屋子見到,定價十二元,沒舍得買,回家同她說,她勸我最好還是買了,不然會後悔,才壯了膽,忍痛買回來的。對我,她總是這樣克己,吃穿等小事,她主持,讓我占先;我有時任性,觸犯了她,她也會不痛快,但一會兒就若無其事,她說她向來不記仇。她也有所記,是懷念舊事,她現在老了,日常無事可做就翻騰她那十幾本相冊,對著一些人的昔年的留影出神。其二是脾氣好。這與她的寬厚有關,但她是好得希有,所以值得單提出來說說。這也容易說明,是除了對我,有時候爭吵幾句以外,一生沒有跟誰說過帶怒氣的話。她不是不罵人,是“不會”罵人。這一點,她自己也明白,所以有時談及自己的脾氣,就說:“李大姑娘故意把水潑在我門口,我繞著走,也不說話。”繞著走是能忍,但能忍也是希有,要列為其三,也加重說說。她出身世家,而且是閨秀,嫁我以前,沒進過廚房,沒到商店買過東西。出來以後,用小煤火爐做飯,要買這個買那個,幹這個幹那個,“是可忍也”;難忍的是到了北京,七七事變以後,立刻就沒飯吃,秋風乍起,連夾衣也沒有。我觀察,她真的是處之泰然,沒有一點悔和怨的樣子。這樣的堅忍的麵對窮困的態度,她是整整維持了四十年。其中還有五十年代初的我第一次挨整,每月隻領十幾元生活費,她不得不侵晨到小市去賣家中舊物,換柴米。我是窮小子出身,出頭露麵賣破爛,也會很為難,她當然更是這樣,可是她沒有表示為難,這是一切苦都咽到肚裏去了。還可以加說個其四,是她淡泊,不見勢和利眼開。她的親屬有經商(自然就難免加點欺騙)發了財的,她每次談到就表示厭煩,而對於我的一些存書則愛護備至,所以有時我想,如果有掉書袋的機緣,我就有資格大寫其“糟糠之妻不下堂”了。
再說不足為訓的一麵。其一是能力低微。說這一點,有輕視她的嫌疑,但既是事實,也就隻好說。有的人,如我曾與之結鄰的北大物理係李守中,雖下肢殘疾而多能,在漢中參加乒乓球賽,他能打敗許多健壯的高手,取得冠軍;夏天,廁所頂部(老房子,很高)鐵管滴水,他能懸起一塊塑料布遮擋,我始終想不明白他是怎麼上去的。我的這一位是正好相反,比如室內的電燈泡壞了,買個新的,她是必不能換舊為新。總的說,除了幼年在家鄉學的一點點技能以外,一切生疏的,她是既不會做,又不想做。做,也是慢條斯理,不想快,想也快不了。我有時起急,甚至想到天之生材,——後天的力量也許同樣不小吧?總之,不管什麼原因,結果她是沒有自立的能力,更不要說走出家門,創點什麼業的能力。其二是,也許正是由於能力低微,她就謹小退縮,除了每天常規的作息以外,她是什麼也不敢做。大事,聽到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或徐敬業提筆寫檄文,她怕;小事,比如我登桌子換個電燈管,她也怕。她自己的事更是這樣,隻舉兩件為例。她識字,估計也未必不能寫,可是有時我們不在一地,我寫信,她不寫,不是無話可說,是怕寫不好。又,為了節省她縫縫連連的精力,六十年代初買了縫紉機,於今三十年過了,她沒試用過一次,起初我還勸她學,她說:“我學那個幹什麼!”我知道這是怕,變為不怕是不可能的,也就聽任縫紉機占一塊有用之地,作閑居之賦了。其三,她還有個我始終不明白其來源和用意的奇怪習慣,是藏物(包括廢品)而不用,我多次表示反對也不能改。先說可用的,比如為了輕暖,買個毛毯,一轉眼就入了某個箱子,我問,她就說:“有被子,用不著。”又如親友送點食品,不是必須立刻下咽的,也是一轉眼就入了某個缸,時光不停,經過夏季,必是生很多蟲子,發現,扔到垃圾堆上。還有不可用的,是新務虛風製造的各種商品的外麵光的包裝,實為廢品,她也慣於藏,於是已患地少人多的住屋,此角落或彼角落,就擠滿這樣的外麵光。你據理說這些都是無用之物,以請出去為是嗎?她隻顧舍不得之情而看不見理,且夫情,堅固工事也,難於攻破,我也就隻好視而不見了。
至此,可以為訓加不足為訓,為這樣的婚事定等級之性就不難了,是大部分“可過”加一點點“可忍”。
婚事說完,還想依製義舊規,說幾句因“觀我生”而來的感慨。共有三點。其一,單說常人常態,有生以後,都不得不麵對飲食和男女兩方麵的問題,我的體會,男女問題比飲食問題遠為難解決。人人有理想或幻想,而你能抓到的隻是現實,而現實是經常與理想或幻想有或大(多見)或小(少見)的距離的,就是說,你總不能想什麼有什麼。其二,想而有,靠機遇,想而沒有,也靠機遇,而機遇,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走火入魔者認為可求助於《易經》或什麼瞎子,可不管),我們想到它,也隻能仰天太息而已。其三,萬不得已,還要反求諸己,用東方哲人慣用的內功,即必要時候,對人不求全責備,自己“忍”了。
生計
人,進可以東山吟詠,以天下為己任,或退,茅蓬數息,求此生離苦海,但走向街頭看大眾,兼透過外皮看內心,就可以領悟,天字第一號的大事是要能活。所以如前麵所記述,我走進又一紅樓。人間的事,預期的與實現的,總會有或大或小的距離,我這一次則是心情的不得已變為有意外的獲得,是多暇,可以雜覽。但周圍卻不是一潭清水。人小,無名無位,誌小,隻是一月領一次錢換柴米,會使冷眼旁觀者氣短,也就罷了。還有使人心不靜的,是明的爭吵,暗的傾軋。說是會生是非之地也許太過,總是不宜於修身養性了。語雲,人挪活,樹挪死,我想換個地方。可是正如現在許多人住房不如意一樣,有誌遷而無地遷,也就隻好仍舊貫。沒想到挨到一九四二年春,先是傳聞教育館有撤消之議,繼而傳聞真就成為事實,明令撤消,樹倒猢猻散,也就不得不另找飯碗了。
且說其時我還有一點點精明,知道未雨綢繆之重要,於是在舊巢未毀之時就謀劃築新巢。依時風,以及考慮己身的條件,應該重操舊業,到學校去教書。向平處跳是中學,向高處跳是大學。想到有不少熟人已經走進敵偽統治下的北京大學文學院,就也想先試試文學院。現在誅昔日之心,是如果能如願,就對於同行列中能向上的,可以顯示未居人後,未能向上的,可以顯示已在人先。有利,求的勁頭兒就大。文學院長是我由師範學校時期就敬重的周作人,可是因為敬重,北京淪陷後,傳說他將出山的時候,曾寫信給他,勸他不要出山,曾反對他出山,現在到他門前求關照,如何啟齒?勉強找理由,是他有名,要愛惜羽毛,我無名,可以隻要飯碗,當然,這飯碗要不是從別人手中奪過來的。其實,現在回想,彼時是連理由也來不及想,因為要活,就隻能找個自己認為還可以湊合的職業。主意已定,就找門路。依世故,要找人代言,以期自己少臉紅,對方可以有個考慮的時間。記得求的師輩有馬幼漁先生,有趙蔭棠先生,有沈啟無先生。沒有什麼大曲折,但時間不很短,總算成了。名義是國文係的助教,像是薄待而實際是厚待,因為助教是專任,有課沒課都拿一個定數,如果換為講師,拿鍾點費,一周即使多到四課時或六課時也活不了。記得分配的課程是中國學術思想,還代人講過《詩經》課。我多年雜覽,幾乎沒有專業,登高等學校課堂講課,自知是濫竽充數,心裏經常感到不安。是不久前,有個其時的學生,因為讀了我的某一本拙作,以其中的作者介紹為引線,來看我。他也是年向古稀的人,談及昔年聽講的情形,說頗受教益。他這樣說,顯然是因懷舊而以恕道待人,我感激,也就更加慚愧。
其時是戰爭加社會混亂時期,物價總在不斷地上漲,所以換了個收入比原來稍多的職業,家有老小,生活還是很困難。借了擠入文學院的光,有個教大學的小地位和不坐班的閑暇,也借了在育英中學教書的師範同學曾雨田和大學同學李九魁的光,沒有費力,就找了兩班國文的兼課鍾點。勉強可以糊口了,可是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何況教國文還要改每周幾十篇大多不通的作文,真是疲於奔命,苦不堪言。但是人,算作“天命之謂性”也好,都是有想望和實行兩麵,依想望,“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仍然不滿足,至於被動走入實際,不能得烤鴨,可以安於饅頭熬白菜,仍不能得,最後可以啃牛皮,隻要還能活,就安於不死。我是常人,奉行的也是這種常人哲學,所以日日夾書包奔走於這個教室那個教室,感到勞累,感到煩膩,也就隻能安之,或說混一天說一天。
但業餘,仍會有些時間,或說仍願意擠一些時間,做自己習慣做的。這仍是老一套的三種,讀書、買書和寫些可有可無的文章。讀書與生計關係甚微,至少是不直接,這裏可以不談。買書呢,與生計有關係,而且是複雜的。買書要花錢,縱使是來於地攤的廉價品,積少成多,比如三元五元,買了油就不能買醋,柴米油鹽方麵的日用也會受些影響。幸而一,固定的月薪之外,還有不定的外快性質的稿酬,二,家有賢妻,不讀書而有“惟有讀書高”的傳統信念,買書花了不很少的錢而家門之內還可以相安。相安是一種關係,可以稱為消極的。還有可以稱為積極的,是買書和寫可有可無文章的相互促進。其時稿酬的標準不高,但想到一篇不長不短的文章,比如可以換來十幾元或二十元,而買舊的魯迅著作,如常見的《南腔北調集》不過兩三角錢,少見的《引玉集》不過一元錢,希有的《死魂靈一百圖》不過兩塊多錢,還是太合算了。人是善於打小算盤的動物,因而覺得合算,就既高興買,又高興寫。自然,高興寫,主要原因還是多年來已經養成學而思,有所思就願意拿筆的習慣。當然,任何時代都一樣,思可以無拘無束,寫則隻能是無大違礙的。又幸而也是任何時代都一樣,亂一陣子,稍平穩些就要“永慶升平”,或粉飾太平,辦法的一種是編印各種形式的讀物,急就章是出版報刊,慢慢來是出版書籍。內容,最歡迎歌頌的,即變換多種花樣喊萬歲的。也歡迎不喊萬歲也不罵罵咧咧的,因為惟有也流蕩這樣的聲音,才可以顯示在上者度量大,其統治下的街頭巷尾還可以湊合著活下去。總而言之,是淪陷過了一個時期之後,報刊多了,名號,形式,性質,都多種多樣。前麵說過,鼓樓時期,以認識張子傑的因緣,我曾用一些與時事無關的文章換來一些稿酬,補貼日用。語雲,物以類聚,就在鼓樓時期的後一階段,由張子傑以及他編的報刊向外擴張,認識一些也在報刊界活動的人物。其結果自然是登門要稿的主顧漸多,有文不愁賣,謅文的量也就漸漸大起來。這情況直到離開鼓樓以後還是沒有什麼變化。值得不值得具體說說?比如都在什麼名堂的報刊、用什麼筆名發表過什麼文章,想了想,還是不值得。理由很多,隻說一個主要的,雖然沒有說非本心所想的,而所寫究竟不是什麼名山之業,也就不值得藏之名山。再說個幸而,幾乎百分之百,經過多次變亂,都飛往無何有之鄉了。剩下的一些是記憶,泛泛的是燈下雕蟲的苦心,具體的是通過文字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有的作了古,有的直到現在還今雨也來。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吧。還是話歸本題,談生計,是借了賣文的光,除了可以集一些書之外,還使仰事俯畜的家庭生活減少量不能算很小的經濟困難。
但是語雲,胳臂扭不過大腿去,無論如何,那是亂世,人的微力充其量隻能使收入增加一些,而不能阻止物價上漲。而上漲就會引來生活困難,其後隨著來的還可能是天災性質的疾病。物價上漲是不可免的,可怕的是還有加速度。疾病是可免的,可是天不佑下民,記得單是長女就手臂骨折兩次。人都知道錢有用,而在食不能飽、有病須治療的時候就更知道錢有用。可是錢之來又談何容易!不得不掙紮,想辦法。
兼課的一條路不能再開辟了,因為時間和精力都不允許再加碼。寫可有可無的文章也一樣,因為還不願意高明人和熟人看見齒冷,產量也就不能過大。剩下的一條路是各時代一些頭麵人物慣於走的,是托靠一些社會關係,或者說由有位者關照,閉門家中坐而也能分得一些殘茶剩飯。幾年以來,由於塗塗抹抹,我與活動於所謂文化界的一些頭麵人物有些來往,而這些人,有的就同一些有位者有或遠或近的關係。這情況使不費力而分得一些殘茶剩飯的機會成為不難得。如何對待呢?曾經退避,因為想到,上課吃粉筆麵,賣文稿,總可以算是在岸上,至多是臨淵羨魚,至於以器與名假人,以換取一點點可憐的偽幣,就是跳下去了。可悲的是生活越來越困難,在活命與潔身自好之間,本諸“天命之謂性”,我還是隻能不再思三思,先顧活命。具體說是,接受友人的關照,先後兩處,掛個閑散的職名,每月可以領一些錢和一些糧食。這在當時,由生計方麵考慮,也許竟是可行的。有時甚至想,生為小民,任何時代,總會有大大(受侵略、戰爭、改朝換代、運動之類)小小(壓榨、欺淩、搶劫、偷盜之類)的人禍送來各種苦難,抗,也許很難吧?那麼,想想辦法,在不吃別人肉、不喝別人血的情況下,求能活過來,就不應該嗎?通常的答複是兩歧的,農工商可以,士不可以。
不幸的是竟淪為知識分子!但既已有知,想退回去住伊甸園是不可能了。那就無妨順水推舟,想想這類問題也好。於是想,先是千頭萬緒,如亂絲,繼而一理再理,終於理出個頭緒,或說集中為兩種認識,可惜都不是稱心如意的。以下依次說說。
其一,皇甫謐《高士傳》一類書所寫的高士及其節操是“理想”,因而與一切理想一樣,由價值方麵看,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是好的;由能否成為現實方麵看就不能斬釘截鐵地說,而要說是難能的,縱使非決不可能。這來由仍是前麵說過的,活命與潔身自好常常難於兩全,而“天命之謂性”總是偏向活命,抗天命必是很難。其結果呢,可歎,就成為,找高士,到書卷裏容易,到街頭巷尾就不容易。那麼,就扔掉理想嗎?也不然。可行之道也有理想的,是沒有各種類型的害群之馬製造人禍;這必難實現,就隻能反求諸己,能企及固然好,不能,心向往之而已。
其二,易代之際多數人詠歎的氣節如春日之花,望日之月,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可見生而為人,縱使個別的心比天高,就絕大多數說,還是永遠站在地上,把活命和活得舒服看作第一義的。何以這樣說?可以舉史實為證。明清易代,新的一朝不隻易姓,而且是異族,正是最宜於講氣節的時候。顧亭林生於明朝萬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到易代的清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新計歲法三十一歲,誓死不仕新朝,人人譽為好樣的。侯方域生於萬曆四十六年,比顧亭林小五歲,易代之時二十六歲,剃發,投考,中副榜,不要說別人,連自己也認為無麵目見人,著作結集,題曰“壯悔堂”。而不久之後,如鼎鼎大名的王士禛,生於明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比顧亭林小十九歲,易代之時十歲,剃發,投考,順治十二年中進士,官至刑部尚書,作古之後諡文簡,就不再有人說他沒有氣節,應該與侯方域並列。還可以舉個比王士禛大三歲的,徐乾學,易代之時十三歲,也是剃發,投考,中進士,做高官,沒有人恥笑且不說,連他的舅父顧亭林像是也視為當然,如《亭林詩集》卷三《答徐甥乾學》尾聯雲:“今日燕台何邂逅,數年心事一班荊。”顯然感情是很熱乎的。這就是世態,可以見人心的世態!
回顧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不知別人怎麼樣,我是感到人生,由呱呱墜地到蓋棺論定這一段路,隻要不太短,總是苦於坎坷太多,而表現於心情,就成為理想與現實相碰,理想的迅速破碎。難道這就是定命?每一念及,不禁為之淒然。
整風之風
記得是一九五七年五六月間,又來一次運動,曰整風。這使我先是惶惑,緊接著就心驚膽戰,或者說,因惶惑而引來心驚膽戰。惶惑,是因為不知道這應整之風都包括什麼內容,更不知道要整成什麼樣子才可以符合要求。這兩種不知道,前一種顯然更值得憂慮,因為,比如說,有了新的法律,可是律條恍兮惚兮,又比如說,你前天閑談,引經據典,曾經提到康德,昨天賣廢品,其中夾一本過時的政治學習的小冊子,你就不能知道算不算犯法。不知道,根據“萬安公墓”的處世哲學,凡事要往最壞處想,你就隻好設想為已經犯法。犯法即有罪,其後隨著來的又是個不知道,豈可不心驚膽戰哉!但心驚膽戰是唯心論,欽定屬於無用一類;要唯物,想趨福避禍的辦法。想,自己能有多大力量呢?隻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萬一前程不平坦,就退一步祭起祖傳的法寶,忍加認命。於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地往下混。
觀,聽,起初是整黨內之風,黨外人可參加可不參加。我幸而還沒有忘記學過的邏輯,知道不參加就等於自認為己身沒有不正之風,也就不需要整;還有,說可不參加,是“客”氣,其前還有“主”氣,是可參加,而如果真不參加,那就成為自視為客,未尊重主。等因奉此,我立即表示參加,而且裝作踴躍。其他黨外之人也都是這樣。隻有孫君功炎(其時編《語文學習》,坐在我的鄰屋,來往多,合得來),到我的西北小屋裏來,看看屋裏沒有其他人,說:“說可以不參加,我就不參加,看看怎麼樣。”我曉以利害,說不可有較量的心理。他先是還有不采納的意思,我說了句推心置腹的話:“你不聽,將來後悔就晚了。”他聽而從了,可是心裏還存有傲氣的根,後來終於加了右派之冠,押出國門,到晉南安家落戶去了。在這方麵,我可以破例吹一下牛,是能夠把各種氣都深藏若虛,外麵隻留一種,曰奴氣,用我的一位小學老師王先生的名言形容,是“我就是絕對服從,看你把我怎麼樣”。
王老師對付的人是校長,對付的情境是今天叫你教這班,明天叫你教那班,用絕對服從的高招應付,輕而易舉。如我,對付整風,就變容易為大難。因為參加之後,進一步,要求對黨提意見,說黨有什麼缺點。說黨有缺點?不要說真動口,就是想到不得不動口也會魂飛魄散。這使我不由得想到《莊子·列禦寇》篇的一句話,是“知道易,勿言難”,道,此地可以指避禍之道,言就成為說黨的缺點。這其間,我曾見到鄧念觀老先生,談到整風讓提意見的事,他千叮囑萬叮囑,說:“千萬別說話,逆耳,抓住把柄就不得了。”我們不是英雄所見略同,是弱者所見略同,於是製定戰略,是爭取不說話。想不到聽取意見的誠意或熱情竟表現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辦法是由黨辦公室安排次序,每天請一些人去開會,一個一個發言,提意見,黨的書記麵對小本,記錄。這一關不好過,但總得過,也就隻好下降為戰術,挖空心思,想想說什麼。慣用的隻是歌頌成為文不對題,因為人家要求說的是缺點。為這件事,記得有幾天,鑽到被窩裏不能入夢,因為要翻來覆去編造。醜媳婦終於不免見公婆,是有那麼一天,接到開會的通知,讓去給黨提意見。會開始,我退避三舍,隻傾耳,不動口。到了晚飯之時,還有兩三個人沒發言,書記宣布散會。我懷著僥幸心理,以為這樣也許就算過去了,但也拿不準,所以還是有些心不安。隻是一兩天就明白,因為又接到通知,還是要參加會,提意見。應該感謝我的膽戰心驚,迫使我到發言之時,竟至扔開作文教程,你讓我說缺點,我還是以歌功頌德為主,記得最重要的一句是“成績是主要的”,末尾夾帶一點點雞毛蒜皮。書記照樣記了,沒說我的大作文不對題。其時還沒有所謂右派之冠,我過了函穀之關,懷著勝利的喜悅,下班回家,麵對妻女,喝二鍋頭一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言文不對題,還是另有老尺加一的布置,語文黨小組的鮑君,還長於我一歲,曾找我談話,也是征求意見。這次是化整為零,化泛泛為具體,提出我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受處分的往事,問我有什麼意見。惟恐我不願意說,用啟發式,或引蛇出洞法,他先說,是我實在沒做什麼壞事,而予以這樣重的處分,明顯不合適,現在黨誠心誠意征求意見,我有意見,應該說,幫助黨整風,改進工作。還得感謝我的心驚膽戰,用不著遲疑,我就以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高才”,一轉瞬就作成對策八股,大意是:我來於舊社會,缺點很多,錯誤的思想包袱很重,三反五反使我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使我有可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所以每次想到三反五反,我都感謝黨挽救的大恩。對策讀完,他聽完,沉吟一下,辭去。沉吟,表示未必盡信,果然,過了幾天,他又來,還是啟發我吐露對三反五反的不平之氣,措辭中還加了新調料,是不要有什麼顧慮。其時我記憶力還未大壞,就把上次的對策八股背誦一遍,末尾也加點新調料,是我確是這樣想的,也就隻能這樣說。他聽完,又是沉吟一下,然後辭去,此後就沒有再來。我後來想,不再來追問,一種可能是借了戈培爾的高論(假話多說幾遍就成為真的)的光,他信了;另一種可能是借了衙門口刑名師爺的光,他們筆下常如此寫,“雖事出有因而查無實據”,半信半疑,上交,也就隻能憑字麵了。
難關,大一小一,都闖過,還有些小的崎嶇,是鳴放,也要謹小慎微地走。這次的戰術是從阮步兵那裏學來,曰“不臧否人物”。張貼於席牆上的大字報,能不寫就不寫,萬不得已,也說些不痛不癢的。所求,是天覆地載,有我這樣一個人,卻像是沒有我這樣一個人,即在周圍人的心目中消失,禍從天上來,也就不會落在頭上了。謝天謝地,這個崎嶇的羊腸小道,也走過來了。
但是還有“來日大難”,是情勢告知,已經製作了“右派”之冠,正在背後研究各個人的出於口之言和出於筆之言,看哪一位宜於加冠。宣布的辦法是印發言為材料,由黨辦公室的人送到每個職工的辦公桌上,標題是“關於某某的右派言論”(?)。然後是開批判某某的會;至於如何處理,自然隻有天知道。“天道遠,人道邇”,我每天上班,坐的還是那個椅子,心卻像是要跳到胸膛以外,因為總有可能,腳步聲移近,進來的是送材料的,上麵的名字正是自己。又來一次,不是自己。心想,強調“成績是主要的”,歌頌的話不少,而且是大聲說的,也許不至於加冠吧?但終歸後邊還有雞毛蒜皮,也可能視芥子為須彌,那就仍不免有加冠的危險。就這樣,疑神疑鬼,如坐針氈,總有幾個月,收到多份材料,其中沒有自己,心才慢慢回到胸膛以內。
此外還有些小關口,對比之下不太難過的,計有三種。一種是參加批判會,不能總是聽而不述。可是述,就要先編造,然後裝作義憤填膺。可惜我沒上過話劇院表演係,已經用了十二分力,連自己聽著也像是在應付;還有,即使心照不宣,被批判的人知道我是在演戲,麵對自己尊重甚至親近的友人咒罵,也總不能不感到難堪。另一種是泛論性質的,要寫反右之文。這可以抄,也隻能抄,因為,比如說,文件或準文件說罪惡共有十項,你自作聰明,給加或減了一項,也許就惹來麻煩。但是抄也要費心思,應該求內容全同而外貌有異,沒有異就像是作文抄公,心並沒有參加反右。總之,雖然做的是毫無意義的事,卻也不能不費力。同樣費力的,記得還寫過反浪費、反教條的大字報,至於這算作反右之內還是之外,就說不清了。最後還有一種,記得是一九五八年夏天,加冠,發往北大荒諸事已經做完之後才開始的,其名為“交心”。推想這是求反右的加深和徹底,因為右是錯誤思想,加冠者有而且嚴重,已經用加冠、批判、改造諸法解決了,未加冠的呢,思想就清而且純嗎?顯然,沒有人敢這樣說,甚至沒有人敢這樣想。有,就算是不很嚴重吧,總不能任它在頭腦裏盤據著。要清除,不幸是天命或上帝所定,它是隻能推想為有卻視而不能見,怎麼辦?語雲,言為心聲,隻好請他或她自己說。說,限定說思想之錯誤者,曰交心。記得這項小運動也如暴風雨之來,動員之後就全體並全身心投入,小組會上說,散會之後寫。這文章是自怨自艾性質,闖禍的可能性小,但不是絕無,比如你異想天開,用誇張法,說曾有反什麼的想法,結果如何就很難說了。所以這交心八股就要既可以稱為錯誤,又關係不大,此是不能不具備的慧心之一。還有之二是要得體,就是戴在自己頭上,人家看著合適,不像借來的。還要加個之三,是數量不能少,比如能湊幾百條,就會給人一種印象,是毫無保留,可見有誠意改造自己,也就可信賴。這個小運動放在整風的結尾,時間不長就過去。所得呢,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多數人交,不得已而編造假話;少數人受,也未必有興致看,即使看,信不信,也是隻有天知道。
說到“信”,還想說一些可以稱為既可笑又可悲的情況。信有程度之差。上上品是《使徒行傳》中人物,至上說往東走好,出向南之門立刻向左轉,沒走多遠,又傳來至上的聲音,說往西走好,立即向後轉,往西,而不想為什麼向東或向西就好。至於中下之士,聞道,反應就沒有這樣快——甚至隻是惶惑。也可以舉兩個實例。一是形式邏輯有沒有階級性,某日之前,說沒有是反革命,之後變為說有是反革命,因為就是在某日,斯大林說沒有,其前都說上層建築無一例外,都有階級性。二是林彪是好人還是壞人,也是一日之隔就性質大變。像這類的一刹那就變,要求“盡信”,一般人就苦於跟不上。跟不上也有程度之差,如加右派之冠的諸位就是走在前麵的,整風,說誠意接受意見,以便改進工作,他們信了,於是把憋在心裏的話都倒出來。萬沒想到,“言者無罪”之聲猶在耳,冠加在頭上了,你辯解嗎,不低頭認罪,處分就更重了。所以,至少是在這件事上,走在後麵的諸位就有福了。走在後麵有多種情況,其中一種,推想數量不會小,是不信。這就產生一種陰錯陽差的情況,是好心人倒了黴,有機心的人占了便宜。這也可以稱為“偶然”嗎?也真有所謂偶然,我的兩位治語法的同行,張君和徐君,都在某學院工作,參加提意見會,張先發言,長篇大論,晚飯時散會,徐的發言推到次日,碰巧,第二天,在《人民日報》上“工人說話了”,徐看到,頓悟,說:“工人說了,我就不說了。”於是變多牢騷為多歌頌,張加了冠,他就還可以坐在家裏喝白幹。因信而加冠而困頓的張君是門外的,再說兩位門內的。一位是淩伶,與我同齡,舊學底子厚,通詩書畫篆刻,任圖書科科長。其時舊書多,價廉,社裏買書舍得花錢,他經手買了大量的國學方麵的書。我們交往不少,合得來。可是不知道他何以會不檢點,說了逆耳之言,加了冠,發往北大荒。他是湖州人,由江南移到漠北,身體不能適應,受了凍傷,到醫院割掉腳趾,入殘廢之列,才得婦唱夫隨,回了太倉。另一位是龍在田,據說通俄語英語,在外語室工作。有在國民黨軍事部門工作過的經曆,也許在肅反運動中受些打擊吧,整風來了,號召鳴放,他就鳴放。記得看過他的大字報,說某運動中整他,他冤枉,我替他捏一把汗。果然,過了不久,他加了冠,成為雙料的反。不知道為什麼沒發出去,在社裏勞動,文化大革命來了,常看見他在工字樓右邊的空地上砸煤。頭上有兩頂帽子,小紅衛兵當然不會放過,對待的辦法是用棍子打,罵,兼以往臉上啐唾沫。天天如此,他沒有婁師德唾麵自幹的修養,終於有一天過午,溜到街西口外,竄到無軌電車之下,解脫了。
由“信”迤邐而下,我想置身於現在,即差不多四十年之後,再說幾句。這一回“真”交心:我是萬不得已才說假話的;如果說真話不算犯罪,我同於一切還沒有喪盡良心的人一樣,是願意以真麵目見人的。以下就以真麵目,先說對整風,後說對自己的一些想法。
借禪宗的語言來說明,用運動之法求改善,是相信有頓悟的可能,立意也許不壞,至於實效,那就成為另一回事。即以整風為例,設想是敲打幾下,酣睡的可以猛醒,身上有些小泥點的可以揩掉,所謂朝中一呼,普天之下震動,不合己意者頃刻間變為合己意,豈不妙哉。可是發動之後,事與願不盡合,或大不合,回報的聲音竟有說自己身上也有泥點的。依理,已經宣揚“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就應該平心靜氣,或對鏡,反觀諸己,看看有沒有泥點。可惜稱孤道寡慣了,沒有這樣的雅量,甚至沒有分辨是非、至少是衡量輕重的再思之量,就由不快而大怒。其後又是走老路,用壓力求一切不如意變為如意。壓力的功效有直接的,是加冠者受苦難,未加冠者戰栗,有間接的,是都三緘其口,不再有人敢說真話。表麵看,人都服了,但屬於假冒偽劣,真想用就未必頂用。所以我還是老腦筋,總覺得還是孟老夫子的想法對,是“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以德,德之中有感情,是愛人如己的感情,不是仇視並訴諸壓力的感情。嚴格講,治國平天下,要靠理智,“眾誌成城”,信任理智就要遠離個人的感情衝動。其實,靠壓力進行的運動都來於個人的感情衝動,因為非眾誌,不理智,所得就必是事與願違。仍說整風,作為因,果很多,其中之一,也許是最大者,其後許多舉措,如文化大革命,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個“不”字,總是值得還沒有忘記國家前途、人民幸福的人想想了。
再說說對自己,算是“一”省吾身吧。與淩伶、龍在田諸君比,我是幸運者,或用誇張說法,勝利者。但如一切勝利,來之不易。也分為思想和感情兩個方麵說。由思想而產生戰略戰術。這戰略戰術還來頭大,曹阿瞞尊重的《孫子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先說知己,是確信自己是弱者,一怕苦,二怕死,還要加上兼怕自己的親近人受苦和死;對壓力呢,不要說沒有抗的力量,是連逃的力量也沒有。再說知彼,也有來頭。可以分為兩個方麵,書本和現實。書本,當年喜歡雜覽,除了東方的“學而時習之”,“道可道”等等之外,還看了些西方的。專說西方的,也是雜,其中有些是談治平的,讀了,對於製度、治術之類就略有所知,聯係實際說,對於“權”,就不隻有所知,還有些怕。再說現實,有所聞,有所見,還是權的問題,常常是不隻不能抗,還不能測。這樣,知己和知彼相加,趨福避禍之道就成為裝作心悅誠服,百依百順。思想如此,就真換來平安。改為說感情就情況大變。前幾年寫一篇《直言》(收入《負暄續話》),末尾曾說這種心情,為偷懶,抄在這裏:
至於我們一般人,放棄直言而遷就世故,就要學,或說磨練。這很難,也很難堪,尤其明知聽者也不信的時候。但生而為人,義務總是難於推卸的,於是,有時回顧,總流水之賬,就會發現,某日曾學皇清某大人,不說話或少說話,某日曾學鳳丫頭,說假的。言不為心聲,或說重些口是心非,雖然出於不得已,也總是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裏。苦會換來情有可原。但這是由旁觀者方麵看;至於自己,古人要求“躬自厚”,因而每搜羅出一次口是心非,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鄉先輩“難說好”先生(案有寧可挨打也不說假捧場話的軼事),東望雲天,不能不暗說幾聲“慚愧”。
慚愧完了,想想,難道一年有餘,就沒有一點可以算作不“可憐無補費精神”的嗎?用力搜索,也隻能找到三宗。其一,大概是一九五八年,整風的後半段,我和郭翼舟坐在工字樓上西北小屋,無事可做,廢物利用,簡化不再試用的漢語課本,編一本《漢語知識》,於一九五九年出版。其二,我忙裏偷閑,苦中作樂,有時還到書畫店看看,就在這時期,從琉璃廠寶古齋買到一件高南阜(鳳翰)的書劄,六開,左手,至精,語雲,自求多福,我的發明,更上一層,還可以化苦為樂,此即其一證也。其三,還是初期,右派之冠可能還沒設計,鼓勵鳴放,就出現不同形式的鳴放,其中一種是演出此前不準或不宜於演出之戲,我看了一次,是小翠花的雙出,雙怕婆和活捉三郎,在東安市場的吉祥戲院。花旦戲,表現人生的不拘謹一麵,大道多歧,似也不無可取。還有可取,是功夫純熟至於出神入化,其後不鳴不放,就如嵇叔夜之廣陵散,再也看不到了。
勞動種種
上幹校,名義是學習,目的是改造思想。辦法主要是勞動,外加一些讀紅書;對其中的一些人,讀紅書之外還要加一些批判或批鬥。接受批判或批鬥,非自願也;根據好逸惡勞的人性論,輕如斯文掃地,重如上山采石,亦非自願也。這就引來一個問題,用這樣的辦法,能夠收到改造思想的實效嗎?思想,目不能見,手不能觸,泛論,說能,說不能,都難於舉出確鑿的證據。求確鑿,隻能縮小範圍,不管他人,隻問自己。我問過自己,答案是兩個:一輕,是隻能改造語言,即作偽,“說”好聽的;一重,是受壓,心不能服,思想更加轉不過來。深說,還不隻轉不過來。恕我也來一次個人迷信,昔年不自菲薄,念了些方法論(包括知識論和邏輯)方麵的書,深知分辨實虛、對錯、是非、好壞等,並不像設想的那樣容易。而想自己能活,別人也能活,又離不開對錯、是非等的分辨,怎麼辦?辦法是既尊重自己的理性,又尊重別人的理性;一時不能取得一致,知方麵可以存疑,行方麵可以從多數。總的精神是理性至上,表現為思想活動是自由加容忍。改造思想的辦法則正好相反,是對錯、是非等由至上的一個人定,推測其下的千千萬萬人都未能“正確”,所以要改造。且不管人有沒有能力扔掉自己的理性,吸收一種非己心之所生的,單說求對錯、是非之類,走這種定於一尊的路,一,得真或近真的對錯和是非,可能嗎?二,有沒有錯誤的危險?理和事都可以證明,是很難求得對和是,卻非常容易錯。因此我有時想,如果世間有改造思想的存身之地,並且有需要改造思想的情境,首先需要改造思想的正是強迫別人改造思想的人。顯然,這隻是空想,因為強迫改造與接受改造的分別,其來源是權和力的有無,在這種地方,無理可講,你無權無力,就隻能聽命,接受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