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引火燒身,移到己本位。我見過的人不少,其中,也許將近一半吧,是女性;女性之中,少數,或極少數,是(我眼中的)美人。到此,已無退路,有的人必問:“你是否動心?”翻了翻記憶之賬,感到真是“難言也”。蓋動心有程度之差,輕是喜歡,重是難舍,如果輕的也算,見美人,或進一步,與美人交往,我是一反孟老夫子之道,動過心的,用西方某高人的眼看,是並未辜負上帝。重要的是動心之後,我還有衡量的餘裕,衡量“人心惟危”的人心,衡量硬邦邦的社會環境。結果常是連心都退入蝸居,發燒,就念“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退了燒,就念“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哪)複計東西”。這樣說,我是看開了嗎?也不盡然。我還有夢,或夢想,是有那麼一天,由美人陪伴,到“而無車馬喧”的地方,白日在林間散步,或看古城遺址,夜晚挑燈對坐,話開天舊事。夢,總是難得變為現實的吧?但也並非沒有可能成為現實,那就成為現實的夢。這樣的夢,其中不能缺少美人,也就是詩意的人生中必須有個美人。美人的重要在此,美人的價值在此。遺憾的是,她常常可望而不可即。如何補救呢?說來可憐,也隻能念念“望美人兮天一方”,至多再伴以幾滴淚水而已。
今之視昔
想起一件舊事,月日記得清清楚楚,年份為一九三九抑一九四○,拿不準。人生,有些活動簡直無理可講,可是不如此就呆不住,此亦一謎也。於是我開書櫃,找日記。幸而寫《流年碎影》時用過,未費力就找到。比考證孔子生年容易多了,隻是十幾分鍾吧,就定案,確知為一九四○年。用新語,是勝利完成了任務,可以飄飄然了。然而不然,所感反而是,原來自己比海澱成府街的某公並不高明,也是在暴力下為保小命,什麼糊塗事都做得出來。
先說海澱成府街的某公。稱為“某”,是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一位的尊姓大名,甚至為“某婆”也說不定。不能知,轉為說能知的,是成府街路南有個家庭理發館,主人姓薩,苗族,七十年代中期可年六十,為人風雅,與不少前去理發的老朽談得來。一次我去理發,他拿出一個瓷茶杯讓我鑒定年代。我說不古,至早也不過是民國的。問他是什麼時候買的,他說不是買的,是文化大革命初起時由胡同口垃圾堆上撿的,同樣的四個。這是被暴力嚇破了膽,竟至以為連喝茶也成為犯罪,我當時想,膽小一至於此,也太糊塗了。
同樣的心情還有一次,是一九六七年吧,紅色恐怖剛過去,老同事黃潤坡來看我,問我的情況。我說幸而未抄家,損失一些,是自己燒的,自己砸的。他說他的一點點書,他兒婦膽小,都搬到院裏,燒了,他背著他兒婦,把兩三部舊小說扔到床底下,現在隻剩下這一點。黃君非知識分子,是城市貧民,依其時的革風應該坦坦然,可是他兒婦說,萬一惹了禍呢,不如都燒了,放心。就這樣,一部《紅樓夢》險些葬身火海,這不是膽小而至於糊塗了嗎?
說別人糊塗有言外意,是自己不糊塗。且夫自信為不糊塗,乃糊塗人的一種高級享受,我得此享受,已經過多長時候說不清楚,總之必不隻十年八年,可是不幸或幸,這一次翻檢日記,竟片刻間化為空無。正麵說是如禪和子之聞驢鳴而得頓悟,洞明自己的糊塗,其程度決不在海澱成府街某公或某婆以及黃君兒婦之下。何所據而雲然?是找出日記,看到靠前的十幾本都撕去封麵。查某事年份是無事找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連帶想想撕去封麵的原因。謝天,未費大力竟想出來,大致是文化大革命山雨欲來之時,想到舊物堆裏還有日記,舊習慣,難免寫自己的情意,也許有不合時宜的吧,不得了,為保身家,要處理。上策當然是周公瑾的火攻之法,於是找出來,準備動手。可是麵對,想到自己記憶力很壞,若幹年的生活痕跡存於其中,一根火柴,化為灰燼,實在舍不得。可是不毀,萬一抄去,一兩句話上綱,關係身家性命,真就成為不得了。左右為難,愁得簡直不敢正視這一摞本本。總得有個了結,決定暫且不火攻,可是封麵上都寫明是日記,怎麼辦?“撕去!”就這樣,早期的若幹本日記就成為沒有包裝的。現在是山雨過了,回想自己的撕封麵妙計,就不能不臉紅,試想,內容都是記某日做了什麼,沒有封麵,看到的人就不知道是日記嗎?如此愚蠢,如果也值得評價,那就要請七品芝麻官鄭板橋大筆一揮,是“難得糊塗”。
人生一世,都會有些近人,近人有多種表現,其中之一是灶王老爺上天,好話多說。依照此常理,某近人說了:“撕日記封麵確是糊塗事,但可以歸入智者千慮一類,此外必都是明智的。”是這樣嗎?縱使我的個人迷信不少於大人先生,也要斬釘截鐵地說“不然”,因為,如果有人願意聽,我自述糊塗,可以說個沒完沒了。或曰,都少閑情,還是點到為止吧。那就隻說兩件,都是山雨剛來時候我幹的。第一件,是一九六六年八月,紅色風暴來了,也是為保身家,我要自己查存書。清除的原則是一,作者的人有問題,二,內容有問題。清出不少,其中有幾十本是英文的。如何使之化為空無?火攻,點不著;賣廢品,無人收。孩子急中生智,用自行車馱出去,四麵八方看看,無人,扔在路旁。又是一次勝利!可是時間流過若幹年,身未死,家未破,有時想到多年,省吃儉用,逛書店、書攤,一本一本淘來,竟棄之路旁,也不免懊喪。是一次“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孩子聽見,用評論的口氣說:“我看也是嚇糊塗了,紅衛兵有幾個認識英文的?”我聽了,想想,心服口服。再說第二件,是同年的同月吧,作紅衛兵光臨的準備,在院裏燒估計有違礙的,把個莫友芝為他的友人題宦遊圖的手卷燒了。認為有違礙,是因為文中兩處提及“粵匪”。事過境遷,是自己評論,這些紅衛英雄恐怕連“粵”字也不認識,況粵匪指太平天國乎?
如此糊塗糊塗再糊塗,應該愧對好話多說的近人了吧?曰又不然,是因為我自己覺得,糊塗是失,但也不是無所得,這所得是換來多種“明白”。為了與糊塗對稱,也說三種。其一,孟子推崇舍生取義,也許竟是大話吧?多種糊塗證明,人總是為了保命而不惜一切。應該改造為“二不怕死”嗎?我是寧信《中庸》的“率性之謂道”,認為限於修齊也好,擴大為治平也好,都應該想盡辦法,讓人能活,而不是濫用暴力,使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其二,人世間,有理想,有實際;有口說的或筆寫的,有實事。前者冠冕,後者常常不冠冕。我們處世,評價,選取,我以為應該重視後者,甚至不信前者。比如口說或筆寫,依某種教義而行,人間地獄可以頃刻變為天堂,可是看實際或實事,而是有人在扔茶杯,有人想燒日記,理想又有何用!我們的飯碗裏裝的要是米飯或饅頭,不當是口號。其三,記得前些年過舊新年,我用打油詩的形式說吉祥話,有“殘年何所欲,不複見焚書”之句。現在是因見裸身日記本而有了新的所欲,是建造一個寬容的天地,在其中,日記可以毫無顧慮地寫自己的情意,然後是成為本本,服裝整齊,大模大樣地坐在或躺在什麼地方,不必擔心有人來檢查。所欲太寒儉了嗎?海澱成府街的某公或某婆是不會這樣看的。
明白的一些事說完了,末尾的所欲會帶來一個大問題,是希望中的寬容的天地如何能夠成為有保障的現實?問題大,說就難免走到題外,謝作文教程,行文不得走到題外,也就不說了。
不合時宜——對鏡看到的自我我碌碌一生,自知之明不多而他知之明不少。表現多端,舉其煌煌者,如在偉大的時代,有所謂陽謀,我硬是不上當,三緘其口,萬不得已就學鳳丫頭之應付邢夫人,說假的。其後就取得善果,雖無資格上升為左卻未“派曾右”。而時間未變慢,一晃就到了七十年代溜過,說點不三不四的真話不再有家破人亡的危險,於是“汝輩書生總是會說”的舊病複發,就拿筆,寫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賴有權印書的和有錢買書的人寬厚,這樣的不能升堂之文居然鑽入本本,爬上書架。又是來於寬厚,古之“文人相輕”竟變為今之文人相重,心化為物,就成為常爬上報屁股的評介之文。而這類大作,有不少是灶王老爺“上天言好事”派,說罷文有可取之餘,有時還老尺加一,說人也有可取。我看到,沿個人迷信的路,飄飄然一霎時之後,接著就忐忑不安,因為,至少是在此時,自知之明還有些力量,也就能夠在耳邊提個小警告:不要信這個;還是借老伴的小鏡子,自己照照為是。
而就真來了被動照照的機會,先是上海的一位女士間接下令,接著北京的一位女士直接下令,讓寫寫自己。我不隱瞞“優點”,對於女士的命令,我一向是遵照辦理,何況是雙料的。於是挖空心思,想如何完卷。青燈之下想,靈機不動;夢見周公之時仍然想,靈機還是不動;一直到“女曰雞鳴”,忽然靈機大動,想到蘇長公的“不合入時宜”,像是可以借用為綱,統一些目,敷衍成篇。飲水思源,舉出處。手頭沒有近年印的《東坡誌林》,隻好抄綠君亭本《蘇米誌林》,蘇子瞻部分卷上《是中何物》條如是說:
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坡捧腹大笑。
蘇東坡,名太高,不免有借光之嫌,所以要鄭重說一下,這所借隻是一點點意思,以表現自己的一生,實況總是與所想望距離很遠,甚至南轅北轍而已。為了眉目清楚,大致以時間先後為序,分作六個方麵。
一、宜於富厚而貧困。佛門的救苦弘願表現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至少是在這個小題之下,想暫不顧己身以外,隻為自己打打小算盤。算盤小,卻長鞭及遠,遠到禪師的機鋒所常說,父母未生時如何如何。換為直說,是願意生在這樣一個家,既有金銀財寶,又不少經史子集。有這些,早年,易得溫飽事小,大事是可以多讀些書,救成年後的淺陋,又借家世的餘蔭,書“外”也會走來顏如玉吧?如我的業師化為先師的俞平伯先生就是這樣,曾祖曲園先生是晚清的大學者,父親階青先生是清末的探花,不用說幼年就有了讀萬卷書的方便,成年之時呢,用不著出入公園、電影院,拚死拚活,就迎來仁和許氏才貌雙全的小姐瑩環女士陪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對比之下,我就如由喬木而墮入幽穀,且不說衣食,幼年是吸收能力最強的時候,家裏卻沒有書,語雲,良機不可失,卻失了,人間沒有賣後悔藥的,想到,也隻能歎口氣而已。氣歎完又能如何?不幸是還有後話,是因為貧困出身,就不能如有些人,舊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縱使世不清平,也小,可以不愁溫飽,大,可以安坐在室中讀《高士傳》。我則無此條件,以致小就不能溫飽,大就不能退隱。正如不久前寫觀我生性質的《流年碎影》時所安排,借先賢子路在《禮記·檀弓》中說的“傷哉貧也”為題,竟出現了三次。再而三,是因為困苦確是深重。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一是八口之家不能無饑;二是所從事,或所謂職業,幾乎沒有一種是興趣所在並可以看作事業的。是直到近年,老一輩需要仰事的已經往生淨土(假定有),小一輩需要俯畜的已經自力更生,我可以不再慨歎“傷哉貧也”,善哉,可是又來了燭之武所慨歎:“今老矣,無能為也已。”
二、宜於專精而蕪雜。想不到與“傷哉貧也”相伴的還會有意想不到,是偶然加偶然加偶然,我竟按部就班上了學,由小而中,由中而大。小的偶然是恰好在讀完初小之時添了高小班;中的偶然是投考官費的師範學校竟能錄取;大的偶然是雙料的,一是師範學校畢業之後找不到教小學的職業,二是考大學,國文科出了《孟子》題,用啟蒙老師教念《孟子》的存貨,騙得高分,又僥幸錄取。其時北京大學有一頂最高學府的帽子,擁有專精的學術界名人不少,我呢,與一切年輕人一樣,羽毛並不豐滿而想“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或者說,也能專精,出大名。語雲,有誌者事竟成,可是我卻相反,而是有誌事竟不成。是不肯讀書嗎?非也,而是見異思遷,不能專,也就不能精。情況很像鄉下佬進城,什麼都想看看,我是進圖書館,什麼都想翻翻。翻看的書不少,卻未能停在某一方麵,往裏深鑽。深的對麵是淺,即在浮麵上滑。可以由不同的方麵說明這種情況。一個方麵重,是昔人所謂“受用”,因為未能深入,我就幾乎是毫無所得。怎見得?以中土的儒道釋三家為例,我都尊重,可是儒,我就未能遠希“內聖”,也就未能於“孔顏樂處”安身立命;道呢,我推重莊的任運,視得失為無所謂,可是檢視己身之行,就總是失之執著過多;至於釋,誌在“度一切苦厄”,不能不高山仰止,可是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勇氣走入禪堂,自度尚且談不到,況度諸有情乎?另一個方麵輕,是表現,不少寫小文,也寫書,題材麵不窄,由廣泛的人生直到牆角的蟋蟀,像是碰到什麼能談什麼。慣於以貌取人兼耳食的人就甚至以為我真是無所不通,而實際則如老伴所評論,是樣樣通,樣樣稀鬆。樣樣通,雜也;樣樣稀鬆,不能專精也。現在是確知老之已至,也就確知昔年夢想的專精成為泡影。可是與泡影同在的還有一些浮名,偶爾聽到,心中有何感受?除了慚愧以外,隻能取法戲迷,高唱一聲“一事無成兩鬢斑”而已。
三、宜於信而疑。信是聽到什麼便以為是真的。我幼年無知,情況曾是這樣。典型的例是看《聊齋誌異》,書生夜讀,聞牆外吟“元夜淒風卻倒吹”的詩,就相信,並幻想有朝一日也可能有此奇遇,則聞之後還會如此這般雲雲。其後是入了洋(名)學堂,更其後是讀了些洋(實)書,心之官有變,燈下連鎖入室的美夢斷了,且有說焉,是不科學。科學與不科學對比,前者是而後者非,推想除迷禪、迷氣功的以外,不會有人反對吧?這是就此小範圍內的“理”說,至於走到範圍以外,觸及人生的多方麵,這理的影響就未必都是可意的。其中最重大的一項,我以為就是難於樹立信仰。蓋信仰,大如上帝全知全能全善,小如什麼廟供桌前求得的簽辭,都是躲開科學精神講的理才能生存的。換句話說,有所聞,總是問“你說可信,根據是什麼”,取得信的善果就難了。稱為善果,是我,與未能信的同時,卻一直認為,人生的福報要由有信仰(指重大而牽涉價值問題的,如怎麼活才好之類)來。這方麵的情況,近些年來,在《懷疑與信仰》《我與讀書》《難得糊塗》等拙作裏曾一再談到。表現的心情是淒苦的,因為確知,如培根所說,“偉大的哲學應該始於懷疑,終於信仰”,我卻始於懷疑,未能終於信仰。“吾斯之未能信”有什麼不好?惡果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不信奉天承運,依某種口號而行乃天經地義,顯然,其結果就必是世路艱險,求立足也成為大難。另一類是不信由“大塊載我以形”到“息我以死”有什麼意義,也就不能求得安身立命之道。而又不能不活,這就等於口吃烤鴨而心裏想吃烤鴨無味,成為既可憐又可歎了。或曰,“你不是也寫過《順生論》,說可以接受《中庸》所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嗎?”答曰,這是不得已而降一級,雖然也有所取,乃第二義,與淨土宗老太太宣“南無阿彌陀佛”佛號相比,那是第一義,地地道道的信仰,所得就有天淵之別了。
四、宜於從風而寡合。一地之中,一時之內,人的絕大多數以什麼什麼為榮,其反麵為不光彩,而很少追問理由,這樣的指引兼推動的力量,風也,或稱為風氣。風,舉例不限於一時,與白薯不異,塊頭有大的,如忠君,能夠使臣下甘心死,有小的,如鞋底後部加個木柱,能夠使佳人立而難穩,行而難快。可是不這樣,重則會遺臭,輕也會美中不足。所以識時務的俊傑就總是順著走,甚至迎頭趕上。我呢,沒有逆風的癮,或說沒有逆風的魄力,可是患有少信的病,麵對風有時也想問問所以然,而一問,取得滿意的答複總是不容易,因而邁步就慢了,或由心情方麵說,就苦於跟不上。至於具體情況,那就說不勝說。隻好先歸類,然後挑個頭較大的,擺在案頭看看。這是一,在很多人已經升溫到熱狂的時候,我還是未能積極。未能,是因為,對於依什麼口號而行就可以救民於水火的理想;雖然我也同樣希望能夠這樣,卻總是擔心未必能夠這樣。這擔心不能算作杞人憂天吧,因為至少是為數不少的人,依口號而行之後,仍是未能免於水深火熱。當然,有些升溫就不再降溫的人就不是這樣看,所以在這樣的慧目之中,我就成為落後,應該望望然去之。去了,夫複何言?大道多歧,各走各的路可也。接著說二,有不少冠冕的群體名堂,走入其中就可以取得一頂光彩的帽子,而這種帽子,既可以飛上頭頂,又可以飛上名片,最後還可以飛入悼詞,我則欲熱心而一直熱不起來。是“舉世皆濁我獨清”嗎?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而是身和心,整飭與懶散間,更願意懶散而已。再說三,是率爾操觚,時風要高攀以自重,辦法是多引今代的子曰詩雲,其意若曰,“如是我聞”,所以必正確可信,我則未能起而效尤。原因仍是少信在作祟,以近於咒語的唯物、辯證等為例,我是一向不敢用,因為一,我不學,未能知其確義;二,比如一個喜歡較真兒的人來問,孔老夫子“知其不可而為”,這種立身處世的態度是唯物的嗎?辯證的嗎?我隻能說不知道。所以執筆為文,也就不能從時風之後,多來幾次“某某某教導說”。最後再說個四,是很多人為“發”為“華”而拚命的時候,我卻興趣不高,並寫《臨淵而不羨魚》《消費的我行我素》之類的小文,向熱中於發於華的人頭上潑冷水。顯然,這潑冷水是費力不討好的事,因為一,求發求華的火熱必更難降溫;二,還可能惹來反駁的評論,是:你的舊思想感情已經僵化,既然不能適應新潮,那就趕快見鬼去吧。
五、宜於自強而自餒。新世訓,人要力爭上遊。此意還可以說得既深邃又生動,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是我卻多次坦白,是既怕苦,更怕死;坦白之後還有辯解的話,是大人先生喜歡說這樣的話,意在別人聽了會信,其後就真去苦、去死,他自己是並不這樣的。那麼,我之不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受大人先生的影響嗎?君子還應該不諉過於人,那就繼續坦白,承認乃來於“天命之謂性”,雖然也知道自強之可貴而強不起來。此種不冠冕的心情有時還不停留於迷離恍惚,那是幸或不幸碰到時代和環境的雙重偉大,活下去難了,苦思怎麼辦。理論上,或青史上,有進退兩條路,進是陳涉、吳廣,退是伯夷、叔齊,可是這就不得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是未再思三思,就由“天命之謂性”順流而下,走了不自強的一條路,心不能變方為圓,求言和行都是圓的。這是否即孔老夫子說的“無可無不可”呢?曰,完全是兩回事,無可無不可是中道,我則為資質和習染所限,“不得不”甘居下遊。命也夫,也就隻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了。
六、宜於菩提而煩惱。菩提和煩惱都是佛家語:菩提是覺悟,悟後則無苦;煩惱正好相反,是迷,指有貪嗔癡等心境,感受為苦。佛家各宗派也說“煩惱即是菩提”,這是另一路的思辨方式,我們常人最好是裝作聽而不聞。且說這煩惱之苦,佛家用所謂般(bō)若的慧目看,是來於愛染,所以滅苦要用釜底抽薪之法,是求情欲的淡而至於無。這想法,就理說,我認為可以成一家之言;看作一種人生之道,我們更應該刮目相看。可是很遺憾,我的這類看法也是就理說,至於由理而走入實際,就總是“苟未免有情”。這未免有情還有深的根源,是《莊子》說的“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天機淺,在莊學的眼裏,得天獨薄之謂也,這是“畏天命”的天命,人力又能如何?勉強想個可憐的辦法,是向往覺悟的時候寫《蒲團禮讚》。不幸是寫之後,甚至寫之時,迷的根芽仍在心房萌動,眼看就要棄甲曳兵而走,如何補救?我慣用的辦法是由阿Q大師那裏學來的,曰雖敗猶榮。稱為榮,有何依據?依據可以來於儒,是“率性之謂道”;也可以來於佛,如上麵所引,“煩惱即是菩提”是也。
也迷《易經》,所舉已經滿六爻之數,應該就此打住。六個方麵,分而有合,合為結論性的一言以蔽之,是不成氣候。不成氣候而有膽量常拿筆,亦有說乎?曰,搜索枯腸,竟抓來兩宗。其一,所說都是實情,並未用子曰詩雲一類大話騙人。其二,自己不成氣候已成定局,但跛者不忘履,凡有所想、所說,總含有別人能夠成氣候的願望。希望別人如何如何,也應該算作大話吧?若然,那就對鏡還是帖了花黃,慚愧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