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不合時宜(2 / 3)

難言,這裏也未嚐不可以反其道而行,由“易”說起。從道理上講,言為心聲,言應該都是直言。這樣說,直言如順水推舟,不是難,而是很容易。但這是道理,或說架空的道理。道理還可以說得頭頭是道,如一種是由“自然”方麵說,見於《毛詩序》,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一種是由“應然”方麵說,見於某道學家的文本,是“事無不可對人言”。表現為活動,都是心有所想,嘴裏就說。總而言之,是容易得很。

但人世間很複雜,言不能不受時、地、內容、聽者種種條件的限製。就說事無不可對人言吧,日記中寫“與老妻敦倫”可以,因為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如舊筆記中所記,一陣發瘋,頭頂水桶,喊“我要做皇上”就不可,因為象征統治權的寶座是決不能容忍自己以外的人坐的,即使隻是想想也不成。這類的輕與重可以使我們領悟,世路並不像理想主義者想象的那樣平坦;如果縮小到政場,那就更加厲害,一定是遍地荊棘。也就因此,皇清某兩位大人才有了關於言的重大發明:一位造詣淺些,是少說話,多磕頭;另一位登峰造極,是不說話,淨磕頭。但這不說話的秘訣也不能不受時地等條件的限製,因為時移事異,還會有要求以歌頌表示馴服的時候,那就閉口不言也會引來危險。總而言之,是直言並不容易。

直言,在道理領域內容易,在現實領域內不容易,怎麼辦?當然要讓道理跟現實協商,以求化不協調為協調。但現實是最頑固的,所以結果必是,名為協商,實際是道理不得不向現實讓步。具體說是要用“世故”的機床把直言改造一下,使不合用變為合用或勉強合用。這種改造的努力也是由來遠矣,如關於直言,常見的說法總要加點零碎,如說“直言不諱”,“恕我直言”,言外之意是本不該這樣說的。不該說而說,影響大小,要看聽者為何如人。可舉近遠兩類為例:近者如掌家政的夫人,充其量不過飯時不給酒喝,可一時忍過去;遠者如恰好是已經穩坐寶座的,那就不得了,會由疑由怒而恨,也就會有殺身甚至滅族的危險。

為了避免殺身或滅族,要精研以世故改造直言的辦法。古人在這方麵用了不少力,成就自然不會小。依照造詣的低與高,常用的辦法可分為四種。一種程度最低,是換為委婉的說法,如連中學生都熟悉的觸(新說是觸龍),勸嬌慣孩子的趙國掌權老太太允許兒子出國當人質,裏邊提到“一旦山陵崩”,這比說“有一天你死了”委婉得多,就不會有惹老太太生氣的危險。附帶說一句,還是古人人心古,要是皇清末尾那位那拉氏老太太,大概說“崩”也不成。再說第二種程度略高的,是諷喻或影射,所謂聲東擊西,指桑罵槐。也是連中學生都熟悉的白居易《長恨歌》,開頭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便是。第三種程度更高,是說假的。這非絕頂聰明辦不到,所以舉例,隻能請榮寧府中最拔尖兒的鳳丫頭出馬,那是老色鬼賈赦想吃鴛鴦的天鵝肉,糊塗蟲邢夫人大賣力氣係紅絲,找她求援,她先說真話,失敗,改為說假話的那些。因為話太精彩,礙難節錄,全引如下:

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裏的話,那裏信的?——我竟是個傻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麵,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麼著。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著走開,把屋子裏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能知道。(《紅樓夢》第四十六回)

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同上)

把兩段的畫龍點睛之筆挑出來,是“我竟是個傻子”,“到底是太太有智謀”,對比著欣賞,就更值得一唱三歎。再向上還有程度絕高的,是第四種,上麵已經表過,是不說話,淨磕頭,不重述。

閑話到此,好像世故獲全勝,直言被斬草除根了。其實不然,如我的鄉先輩“難說好”先生就是突出的例外。還有,如果世風日下的原理不錯,到所謂古那裏搜求一定會更有收獲。為篇幅所限,隻舉一位我最感興趣的。那是南唐“酷喜老莊之言”的潘佑,對李後主的不幹正事、跟大小周後混日子,江北有趙宋的強敵而看不見,他十分著急,連上七疏,卻換來免官,隻修國史,於是著急化為憤激,上最後一疏。幸而有陸放翁作《南唐書》。這篇妙文保存下來,隻引應加圈的部分:

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謅偽,遂使家國,如日將暮。古有桀、紂、孫皓者,破國亡家,自己而作,尚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則奸回,敗亂國家,不及桀、紂、孫皓遠矣。臣終不能與奸臣雜處,事亡國之主。(卷十三本傳)

說李後主是亡國之主,百分之百的直言,也百分之百的正確,可是換來的是被收和自剄。這是死心眼兒,或說迂或愚一類。其實殺他的李後主,在這方麵也不比他聰明多少,如到汴京成為階下囚,對答昔為屬下、今為宋太宗特使的徐鉉探問的時候,竟一陣發神經,由口裏迸出一句:“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與劉阿鬥的樂不思蜀相比,這話說得太直了,咎由自取,所以換來牽機藥,從潘佑、李平於地下了。

縱觀曆史,因直言而從潘佑、李平於地下的人究竟有多少呢?顯然,這是數學家也毫無辦法的事。不能辦的事且不管它。還是想想直言與世故間的糾葛,就我自己說,其中是充滿酸甜苦辣的。直言向世故讓步,成年以前是大難,俗話說,小孩說實話,委婉,以至於假,他們不會,也不想學。成年以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麵,如有所謂造各種假的專家(包括一些廣告家),當然說假的比說真的更為生動逼真。至於我們一般人,放棄直言而遷就世故,就要學,或說磨練。這很難,也很難堪,尤其明知聽者也不信的時候。但生而為人,義務總是難於推卸的,於是,有時回顧,總流水之賬,就會發現,某日曾學皇清某大人,不說話或少說話,某日曾學鳳丫頭,說假的。言不為心聲,或說重些口是心非,雖然出於不得已,也總是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裏。苦會換來情有可原。但這是由旁觀者方麵看;至於自己,古人要求“躬自厚”,因而每搜羅出一次口是心非,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鄉先輩“難說好”先生,東望雲天,不能不暗說幾聲“慚愧”。

舊跡發微

搬家,雅語曰遷居,甚至喬遷,已經是四五個月前的事。喬者,由幽穀遷於喬木之謂也,這是說,依常情,必大有所得。我怕搬家,但也隻好從眾,有所失,裝作不見,想,說,都凝聚於所得。也確是有所得,唯物而不唯心是,曾以之為話題,謅了兩篇文章,不久就換來“從重”的稿酬,稱為重,是因為用它換烤白薯,竟幾次裝滿肚皮,仍有剩餘。真理不怕重複,好事也不怕重複,於是我想,能不能從這遷身上再找點什麼,湊個第三篇,以期能夠多吃幾次烤白薯?且說書生摘掉臭老九帽子之後,時來運轉,除了“發”和意中人點頭之外,真是想什麼有什麼。過於樂觀嗎?以己身為證,這次剛想到換烤白薯錢,開個冷書櫃看看,一個長方形立體舊報紙包就飛入眼內。早忘記裏麵是什麼,立即打開看,原來是十幾本舊日記。往事,忘掉也罷,正想包上,發現其中有個十六開報紙的釘本,拿出來看,封麵幾個大字是“交心續”。內容也許無可看,但換個角度,也許更值得看看。於是耐心看,字是複寫紙印出來的,可見正本已經上交,這是留底。第一本為什麼沒留底?自然隻有天知道。看內容,是整風時期寫的,主旨當然是挖空心思,說自己如何糊塗,不爭氣。但也居然湊了一百零五條之多,可證俗語所說“惟有讀書高”不錯,如“劉項原來不讀書”,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吧?——好抬杠的人會反駁,劉項未必不能寫,是因為手裏有兵(兼指武器),用不著寫,並可以強迫無兵的人寫。老了,以不好勇鬥狠為是,還是說稱心如意的。是幾年以前,我寫了一篇《降表之類》,惋惜俞平伯先生等的檢討文未能傳世,其中敝帚自珍,還悔恨自己的《請罪辭》沒有留底,這回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拾得交心文,而且竟多到百條以上,就大可以回味一番了。回味,要說說有什麼味道,雖說“口之於味,有同耆(嗜)也”,但說清楚,尤其說得無餘義,卻不容易。這就需要“發微”。以下試著發微,以由淺入深為序。

其一,由“一則以喜”說起,是有此一百零五條,就足可以證明,我的編造能力,比有些受賞識的所謂作家,真是差不了多少;勉強找差距,不過是,我之所寫,重點是自訟,他或她之所寫,重點是他頌而已。這喜還可以加深說,是自訟的技能,乃由代聖賢立言的製義而來,想當年,我念過《欽定四書文》和《製義叢話》之類,非獨好之也,是當作文化史的一種現象,想見識見識,語雲,開卷有益,沒想到就學來謅文的閃轉騰挪、縮小誇大甚至將無作有、以假充真之法,如這像是煞有介事的一百零五條,即此諸多法臨盆所產生,我為通法之人,豈可不飄飄然哉。

其二,交心,這說法像是過去沒有,乃整風時期所創造。出自何人之心?真天地間第一天才或戰略家也,蓋舊有“授首”之說,首真授了,這個人就不再可用,除非代化肥,至於授心或交心,則不隻人可用,而是必有大用。但其中也隱藏著問題,來自心有歧義,這裏指英語的mind,不是heart,而mind是眼不能見、手不能觸的,如何交、如何收?不得已,隻好求倉頡、許慎之流幫忙。語言文字出場了,帶來新的問題,是單就形和音說,為了反映客觀情況,也造了“真”和“偽”兩個。當然希望是真的,但是,如何證明是真的?不知道這位天地間第一天才是怎麼處理的,也隻能洛誦之後,姑且信以為真吧?如果竟是這樣,他或她就太天真了。這樣說,授首也有優越性,是貨真價實。交心就不成,如果所交是假的,那真的就離得更遠了。最後剩下的問題仍是如何分辨真偽,推想那位天才也未必有辦法,那就不管也罷。

其三,談論結果,此路不通,隻好退回來,單看動機,即這樣做是想怎麼樣。當然是想用修整之法,除去(用大話說)不合某種教義的,(用小話說)不合己意的,保留兼培養那些合教義、合己意的。而如果這種願望能實現,則所得為“心”的大一統;在這種大一統之內,除了高坐寶座的一個人以外,人人成為使徒,或用今語說,馴服工具。這不好嗎?難說,因為問好不好,解答之前,先要知道教義或己意是好還是不好。“先要知道”,既是邏輯的要求,又是宋儒所謂天理的要求,皆“心”也,顯然是應該盡先“交”的,於是好不好的問題也就化為空無。但這是就當時說,至於白駒過幾次隙之後,即如現在又看見那個報紙釘本的時候,情況就有了變化。變化來於,彼時是身在其中,此時是身在其外。身在外,容許遠看,就見到一時一地以外的,也就難免想比較一下。忽然飛來一句,見於《舊約·傳道書》,我謅文時不隻一次引用的,是“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交心也可以這樣說嗎?想了想,答話是:就“類”說是這樣,就“個體”說不是這樣。所謂就類說,是由盤古氏(假定有)起,到愛新覺羅·溥儀止,都要求率土之濱奉正朔,心儀《公羊傳》的“大一統也”。但那要求是偏於“身”的,或說消極的,即隻要你不想也坐寶座,就無妨如嚴子陵,去釣魚,或如柳三變,去寫“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交心就不同了,要寫:在這偉大的時代,我有時還想隱居,到富春江邊去釣魚,或帶個情人,喝二鍋頭,唱小調,可見我舊的思想意識是如何濃厚,應該加緊學習,早日脫胎換骨雲雲。顯然,這所交之心,前半可能真,後半就可能是交代或檢討八股。八股而仍須寫,就是因為形勢要求的是“心”的大一統。這與舊時代相比,是“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

其四,還要說說交心之人,比如也樂得心能大一統,這容易嗎?我的經驗是不容易。這要怨上帝,如果人真是他造的,我們就會感到奇怪,為什麼不千篇一律,而偏偏成為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麵;不同,也罷,又偏偏不多給一些“變”心的能力,或者說心之上再來個心,具有使處理日常事務的那個心想什麼、信什麼的能力。話說得有點纏夾,改為用實例說。如有的人怕鬼,讀了些科學常識書,也想改怕為不怕,可是暗夜經過墳地,還是毛骨悚然。又如哥白尼研究天象,變舊說日繞地為地繞日,受迫害,為平安,不如變所信,可是他做不到,因為理性作了主,他縱使想改變信念,也找不到能夠左右理性的力量。惟一的躲閃之道是說假的,心裏信煤是黑的,嘴裏說煤是白的。現在複看交心材料,真坦而白之,就都是煤是白的一路。當作鬧劇看,也好玩嗎?其實不然,因為除了浪費精力、時間、紙張等之外,還會帶來苦。小苦是不願說假話而不得不說假話。還有大苦,是鑽入這個存儲假話的報紙小本本,就感到不再有自己。“吾喪我”是道家的理想境界,可惜我是常人,修養差,經過多次學習、運動,還願意保留個“自己”。

其五,說到常人,幹脆就為常人再說兩句。推想常人是都願意保留個自己的,語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那就讓他們把心放在肚皮裏,不交出來吧。但這樣還不夠,因為要有個前提來保證,這前提是:張三希望李四交心,李四不交,張三無可奈何;李四希望張三交心,張三不交,李四也無可奈何。

可以結束了,神經過敏,忽然想到,以上這些發微的話,慣於“吉甫作誦”的人如果看到,一定很不高興吧?因為,至少在我未交的心中,過去有些新猷是並不值得歌頌的。皆往矣,爭論這些幹什麼!不如放下筆,到長街看看,烤白薯是否又漲了價。

周婆製禮

偶然想起一個故事,記得見於《妒記》,手頭沒有這書,隻好不引原文,單說故事。東晉謝安,雖然有宰相的高位,淝水之戰轉危為安的大功,卻怕太太劉夫人,想再收個年輕漂亮的,風流風流,自己不敢說,托子侄輩去試探。子侄輩引古禮,說婦女以不妒為尚。劉夫人問古禮為何人所製,子侄輩答周公。劉夫人說,如果是周婆,就不這樣說了。這高論,推想廣大的女士諸君必是堅決擁護的。

我也擁護,是根據另外的理由,這理由是:凡有所論,或擴而大之,凡有所行,都要既適用於己,又適用於人;不可如俗話所說,“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

這理,說容易,難在行。如果王陽明知行合一的想法不錯,還要加上難在信。“人生來都是平等的”,“不要以為自己什麼都對,什麼都行”,“要舍己為人”等等,大家都聽慣了,甚至聽膩了,這證明說確是容易。行呢,謝安想風流,幸而他在內懼內,不然,劉夫人就隻能去作《秋扇賦》了。外就諸如此類更多,如清末戊戌變法,六君子身首異處,不是那拉氏占了理,是因為她有勢,不許講理。這理是周婆製禮之理,其精義是人己不異,“凡事要換個地位想想”;可惜信此理者經常是六君子一流人,而不是那拉氏一流人。這也有原因,是有些人需要此理保護,有些人不需要。

人己不異,其難也是由來遠矣。孔老夫子著重說,應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消極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積極的)。他的高才弟子子貢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他說:“賜也非爾所及也。”這是理想求而實際難於做到。

可悲的是,如我們眼所見耳所聞,有不少人,無此理想,自然也就不求。不是一切不求,是求自己經常處於把己之所不欲強加諸人的地位;而一旦真有這樣的機會,那就為所欲為。二十多年前,紅衛英雄的豪俠行動是個好例,以他人的苦難為樂,於是許多人就輕易地去見上帝了。記得一個已作古的老友說,人也可以用個特殊的標準分類,即路旁放置一個人,言明可以任意過去打,過去打的是一類,火速躲開的是另一類。我們的同胞,也許有不少會過去打吧?任何明眼的人都會看到,這種過去打的思想和行為是最大的曆史悲劇和民族悲劇。如何能避免?良藥不少,周婆製禮精神可能是其中重要的一種。

關於美人

若幹年來我率爾操觚,也曾惹來一些麻煩,其中的一類是命遠離高文典冊之題,如“最大的遺憾”“永久的悔”之類,像是讓我敞開胸懷,以便伸出探測的鉤子,從中勾出一些隱私來。可惜我不是小說家,如果是,而且有編造之癮,就可以鋪紙伸筆,寫:想當年,遇見個如花似玉的,我一見傾心,發了狂,用各種方法表示,求她點頭,她終於沒有點頭,所以成為最大的遺憾;是更遠的當年,也是遇見個如花似玉的,我當然愛,可是膽不夠大,想表示而總是吞吞吐吐,機會錯過之後才知道,是佳人由有意而變為怨,才功敗垂成的,所以就成為永久的悔。如此寫,命題諸公,也許還可以加上讀者,就可以皆大歡喜了吧?但是又可惜,我雖是在家人,也要守佛門妄語之戒,心裏未藏有這樣的如意佳人,說為有,清夜自思是會臉紅的。可是命題諸公窮追不舍,怎麼辦?幸而我讀過《製義叢話》,筆下還有點躲躲閃閃、吹吹拍拍的技巧,總之,雖然難,也終於交了卷。還了債,一身輕,萬沒想到又來個更難下筆的,是要以“美人”為題,大作其文章。說難下筆,原因有客觀的,是身價過高,牽涉過多,必是萬言難盡。原因還有主觀的,是美人,昔日在玉樓中或金屋中,今日在哪裏不知道,白發老翁欲見之且難於上青天,怎麼敢動筆品頭論足呢。但不拿筆,命題之人必又是窮追不舍。不得已,隻好知難而進;也好,破天荒一次,以筆為介,動動美人吧。身價高,因而門麵大,不得不縮小範圍,想隻談四點:一是辨認,二是評議,三是男本位,四是己本位。

先說辨認,即所謂美人,究竟指什麼樣的。想觸及三點,可惜都說不清楚,或者說,隻能安於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美人限於女性長得上好的,沒有法律條文可據,隻好信任常情,雖然有“翩翩濁世之佳公子”,我們仍不得稱之為美人。其次,要長到什麼樣才可以說她是美人?可惜電子一條街還沒有賣這種測量儀器的,也就隻能憑多數人之眼。這是信任主觀,其下會隨來唯心論嗎?又不盡然,因為常常是小異之上有大同。大同在兩端表現得最明顯,如西施,都說美,東施,都說不美。專就高的一端說,下移一些,還能算美人嗎?可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就不能不容許情人眼裏出西施。但這是就事說;就理說呢?就不得不限於真西施。真西施是什麼樣子?麵貌如何?體態如何?難得說清楚,隻得仍訴之於目。總之,問怎麼樣才能算美人,作答,隻能用一句廢話,說長得美,我愛看;或“看”也省去,隻說我愛。再其次,還有個名稱,佳人,與美人是一是二?漢李延年歌“絕代有佳人”,蘇東坡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顯然佳人就是美人。可是我們也常聽說,某某帶著他的佳人逛西湖去了,這佳人就未必是美人。大致說,至少是有時候,佳人的名下可以魚龍混雜,美人就不成,有如官窯瓷器,不得有一點點缺欠,所謂天生麗質是也。歸諸天,可見是難能的。

其次是評議,即說說與美人有關的一些問題。順著難能往下說。難能不排除可能,所以各時各地都出了一些名傳後世的美人(不傳名的必為數更多),如卓文君、王昭君、趙飛燕、楊貴妃之流。美人帶來一些問題。有的輕微,是要有比較好的生活條件,以求美能夠維持較長的時間。有的嚴重,是給一些既有緣又無緣的男性帶來苦惱,有緣是有緣看見,無緣是無緣親近。美人自己也會惹來苦惱。其小者是沒有分身術,難得“眾生無邊誓願度”。其大者是依舊說,一,佳人多薄命,甚至“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二,另一麵,如果竟至見了白頭,那就成為“美人遲暮”,不要說別人,就是自己,“對鏡帖花黃”,也會感到淒然吧?淒然之後還要活下去,何所恃而活下去呢?記得西方某哲學家曾說,美是上帝給予女性的最有力的武器,因而有了美,就不再需要別的。我的意見,哲學家都是不通世故的,最好還是不要聽他,即來了遲暮,靠美不成了,自然以會點別的為是。曆史上有些美人就兼會別的,如晚明,葉小鸞會作詩,顧橫波會畫畫,上推到西漢,卓文君會當壚(賣酒),總比除了美之外,一無所能好。

再其次是由泛泛而具體,先具體到男本位。美人,女也,男見之,會動心,此乃上帝所定,或用本土話說,“天命之謂性”,男子漢雖堂堂,也抗不了,不能抗的事,容忍也罷。還可以想得積極些,是西方某高人所說,是:“遇國色而不看不愛,就辜負了上帝的苦心。”這想法是由感覺來,不是由算盤來;手觸及算盤,就不能不顧及後果。蓋看、愛,即動心之後,隻是戲的開場,以下怎麼演下去呢?《楚辭》上有“目成”之說,事實經常是,你“目”而美人未必“成”。這之後,顯然,佛家說的“情障”和“煩惱”就接踵而來。所以上策還是儒家孟老夫子的,曰“不動心”,或者說,有自知之明,不想(應說不敢想)吃天鵝肉。但自知之明並不能動搖天命之謂性,怎麼辦?也許隻能乞援於李笠翁,用退一步法,即視目而成者為美人,既看之又愛之。又是唯心論!還有唯物在,也就遇美人,仍不能不看,不能不愛。之後當然又會陷入情障,引來煩惱。思路至此,關於美人,我們會有所領悟吧?她給我們的是兩種。一種渺茫,是使我們有所願,也就還想活下去。一種質實,是使我們動心,接著就送來煩惱。恨嗎?因為我們是“銀樣鑞槍頭”的弱男,曰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