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故人夢影(2 / 3)

以上談的偏於“外麵兒”的一麵。外麵兒難免近於虛浮,一個常會引起的聯想是風流人物容易風流。胡博士像是不這樣,而是應該謹嚴的時候並不風流。根據道聽途說,他留學美國的時候,也曾遇見主動同他接近的某有名有才的女士,內情如何,外人自然難於確知,但結果是明確的,他還是回到老家,安徽績溪,同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結了婚。來北京,卜居於地安門內米糧庫,做主婦的一直是這位完全舊式的江夫人,不能跳舞,更不能說yes,no。這期間還流傳一個小故事,某女士精通英、法、德文,從美國回來,北大聘她教外語,因為家長與胡博士有世交之誼,住在胡博士家。我聽過這位女士的課,一口流利的好萊塢。她說慣了,不三思,下課回寓所,見著胡博士還是一口好萊塢,胡博士順口搭音,也就一連串yes,no。這不怪江夫人,她不懂,自然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也自然會生疑。胡博士立即察覺,並立即請那位女士遷了居。

閑談到此,本來可以結束了。繼而一想,不妥,談老師行輩,用夫人和女士事件結尾,未免不鄭重。那就再說一件,十足的鄭重其事,是他對朋友能夠愛人以德。那是一九三八年,中國東、北半邊已經淪陷,北大舊人還有住在北京的,其中一位是周作人。盛傳他要出來做什麼,消息也許飛到西方,其時胡博士在倫敦,就給周寄來一首白話詩,詩句是:“臧暉(案為胡博士化名)先生昨夜作一個夢,夢見苦雨庵(案為周的書齋名)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盅出門去,飄然一杖天南行。天南萬裏豈不太辛苦?隻為智者識得重與輕。夢醒我自披衣開窗坐,誰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用詩的形式勸勉,“誰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情很深,“智者識得重與輕”,意很重,我忝為北大舊人,今天看了還感到做得很對。可惜收詩的人沒有識得重與輕,辜負了胡博士的雅意。

說起北大舊事,胡博士的所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那是他任文學院院長,並進一步兼任中國語言文學係主任,立意整頓的時候,係的多年教授林公鐸(損)解聘了。林先生傲慢,上課喜歡東拉西扯,罵人,確是有懈可擊。但他發牢騷,多半是反對白話,反對新式標點,這都是胡博士提倡的。自己有了權,整頓,開刀祭旗的人是反對自己最厲害的,這不免使人聯想到公報私仇。如果真是這樣,林先生的所失是雞肋(林先生不服,曾發表公開信,其中有“教授雞肋”的話),胡博士的所失就太多了。

梁漱溟

寫下這樣一個題目,先要說幾句請讀者不要誤會的話。梁先生也屬於歪打正著,因受壓而名氣反而增長的人,近幾年西風漸猛,介紹梁先生事跡也成為熱門,又他的著作,書店或圖書館的架子上俱在,所以,照史書列傳那樣介紹已經意義不大;我還要寫,主要是想說說我對梁先生的狂妄想法,其間提到梁先生的星星點點,殆等於掛角一將。自知狂妄而還有膽量說,是考慮到梁先生和我都是出入紅樓的北大舊人(他講六年,我學四年),受北大學風的“汙染”,慣於自己亂說亂道,也容忍別人亂說亂道,所以估計,如果梁先生仍健在,看到,一定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可惜我錯了,不該晚動筆;或者是他錯了,不該急著去見上帝。

就由名氣增長說起。受壓,不隻他一個人,自然就說不上希奇。希奇的是他不像有些有大名之士,識時務者為俊傑,每次新的運動或新的學習到來,就大作其檢討八股,說過去糊塗,現在受到教育,恍然大悟或又明白一些雲雲。這裏插說一點意思,檢討中說又明白一些的其實是已經徹悟,因為能夠鑒往知來,給下次的檢討留有餘地;說恍然大悟表示除了根,下次檢討就難於著筆了。言歸正傳,梁先生就不同,是不隻不檢討,反而敢於在大力壓之下聲言要講理,縱使不了了之之後也曾閉門思過。這顯然失之過於迂闊。但迂闊,其外含有硬,其內含有正,所以可敬;尤其在山呼萬歲和“滾下來”之聲震天的時候,能夠不放棄硬和正,就更加可敬。

就算是掛角一將,既然以梁先生為題,也要說說我和他的一點點因緣。他早年的重要著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以及近年的一些著作,我粗粗地看了,印象留到下麵說。我和他隻通過一次信,是四十年代後期,我主編一個佛學月刊,當然要約請北大講佛學的前輩寫文章,於是給他寫信。記得那時他在重慶,回信說,他不寫,也許我的信提到張東蓀吧,他說張東蓀聰明,可以寫。我是受了《紅樓夢》第五回“聰明累”曲詞“機關算盡太聰明”的影響,覺得他的話含有不敬的意思,所以感到奇怪,或者說,感到這樣寫的人有些奇怪。最近看報,才知道還有更甚者,是他複某先生信,表明自己不願意參加什麼紀念宴會,理由是某先生曾諂媚某女霸雲雲。我進一步明白,梁先生於迂闊之外,還太直,心口如一到“出人意表之外”。解放後他來北京,恍惚記得在什麼會上見過,正襟危坐,不是寡言笑,而是無言笑,十足的宋明理學家的風度。他住在德勝門內積水潭西的小銅井一號,積水潭西岸是他父親梁巨川(濟)於民國七年“殉(清)國”投水自殺的地方,卜居於此,不知道是否有悼念的意思。這次住北京,他不再講佛學,改為“從”政,講治平,接著就成為頑固不化的代表人物,我當然不便登門。一九七六龍年諸大變之後,無妨登門了,又因為無可談(理由見後),所以就始終沒有去看他。直到一九八八年,母校北大建校九十周年,承紀念文集《精神的魅力》的編者不棄,我寫了一篇紀念文章。書出版後送來,一看,文章次序是依齒德排的,居然有梁先生一篇,他生於公元一八九三年,高齡九十五,榮居榜首。我名列第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懼的原因是“馮唐易老”,可不在話下。喜呢,是僅僅隔著冰心、馮至兩位,可說是間接與梁先生聯床了。梁先生這篇《值得感念的歲月》是口述別人記錄的,翻騰了北大的一部分老家底,我看了感到親切;其中多提到蔡元培校長,他心情恭順,態度謙和,我才知道梁先生原來是也會點頭的。

對我的狂妄想法而言,以上是楔子,以下才是正文。梁先生直,追本溯源,近是來於其尊人梁巨川,遠是來於天命之謂性。直,必自信,因為直之力要由信來。這自信也表現在學業方麵。在這方麵,就我深知的許多前輩說,他與熊十力先生和廢名先生是一個類型的,都堅信自己的所見是確定不移的真理,因而凡是與自己的所見不同的所見都是錯的。這好不好?一言難盡。難,因為顯然不能反其道而行,不相信自己之所見。由這種堅往寬鬆方麵移動,近可以移到承認人各有見,遠可以移到推想自己的所見也可能錯。近是客觀所有,但這三位,我推想,是不會用民主的態度看待各有所見的別人的,因為他們堅信自己的所見,並由此推論,別人的不同所見必錯。這樣,他們的寬鬆剛移到承認人各有見就擱了淺,自然就永遠不會再移動,到推想自己的所見也可能錯的地方。而其實,正如常識所常見,所見,不管自信為如何高明,錯的可能終歸是有的。還是總說這三位,因為慣於多信少疑,至少是我覺得,學業兼表現為品格就長短互見:長是誠,短是不夠虛心。但這是大醇小疵,我們理應取大而舍小。

深追一步,正麵說梁先生的所見。當然主要還是說我的所見,不能翻騰梁先生的學業家底。這裏借用王陽明知行合一的說法,推想梁先生一定相信,他是“行”家,“知”是為他的行服務的。我不這樣看。比如與北大的另一位,也是多年受大力之壓的馬寅初先生,相比,就一眼可以看出有大差別。馬先生的眼睛多看“人”,所以雖也悲天,但著重的是憫人。他不停於論,而是以論為根據,想辦法。可惜被“人多力量大”的有權威的高論一掃,連人也束之高閣了。梁先生呢,似乎更多的是看“天”,即多想縈回於心中的“理”,雖然不至如宋儒那樣,由無極、太極起的一貫形而上,但理終歸是理,無論怎樣像是明察秋毫,頭頭是道,卻不免於坐而可言,起而難行。我有時甚至想,在眼向外看的時候,至少就氣質說,梁先生,與其說近於寫《烏托邦》的摩爾,不如說近於寫對話集的柏拉圖,或者再加一點點堂吉訶德,因為他理想的種種,放在概念世界裏似乎更為合適。這是迂闊的另一種表現,由感情方麵衡量,可敬,由理智方麵衡量,可商。有的,說重一些,至少由效果方麵看,還近於可笑。可是很對不起梁先生,我沒有去商。責任的一半在我,因為自顧不暇。另一半,我大膽推給梁先生,因為我深知,對於不同的所見,尤其出於後學的,他是不會采納的。

還可以再往深處追。梁先生以治佛學入北大,出入紅樓,所講仍是佛學。與熊十力先生相似,梁先生也是由釋而儒。但改變程度有深淺之別。熊先生張口閉口大《易》,卻沒有丟掉唯識。梁先生年輕時候信佛,曾想出家,“從”政以後,雖然仍舊茹素,卻像是不再想常樂我淨方麵的妙境,而成為純粹的儒。與法家相比,儒家是理想主義者,相信人性本善,人皆可以為善。而世間確是有不善,怎麼辦?辦法還是理想主義,比如希望君主都成為堯、舜,臣子都成為諸葛亮、魏征。希望多半落空,怎麼辦?理想主義者一貫是堅信,暫時可以落空,最終必不落空。理想主義者總是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我呢,也許中了老莊和《資治通鑒》兩類書的毒,雖然不敢輕視理想主義,卻又不能放棄懷疑主義,甚至悲觀主義。也渴望治平,而對於如何如何便可以雞犬超升的妙論,則始終至多是半信半疑。這裏,顯然,我和梁先生就有了不小的距離。恕我狂妄,在梁先生作古之後還吹毛求疵。我總是認為,梁先生的眼鏡是從Good公司買的,於是看孔孟,好,看人心不古的今人,還是好,直到看所有的人心,都是好。可是就是這樣的他眼鏡中的好人,集會批判他了,因為他是不隱蔽的孔子的門徒;孔早死了,抓不著,隻好批其徒。他不愧為梁先生,恭聆種種殊途而同歸的高論之後,照規定說所受教益,還是老一套,就是大家熟知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事過境遷,現在有不少人讚歎了,我則認為梁先生明誌,引《論語》還引得不夠。應該加什麼?顯然應該加上另外兩句:一句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另一句是“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這也就可證,梁先生是地道的理想主義者,甚至空想主義者,我則加上不少的懷疑主義甚至悲觀主義了。梁先生的地道,可敬,也可憐;我的雜七雜八,大概隻是可憐了。

還是專說梁先生。說可憐,是來於同情。因為梁先生是北大的前輩,我的同情心就更盛,有時閉戶凝思,甚至還會落一滴兩滴同情之淚。落淚,主要不是為他受了屈,是為他迂闊,以至於“滯”的可憐。至於開了門,麵前有了別人,那就應該專說可敬。可敬之處不少。有悲天憫人之懷,一也。忠於理想,碰釘子不退,二也。直,有一句說一句,心口如一,三也。受大而眾之力壓,不低頭,為士林保存一點點元氣,四也。不作歌頌八股,阿諛奉承,以換取駕的享受,五也。五項歸一,我覺得,今日,無論是講尊崇個性還是講繼承北大精神,我們都不應該忘記梁先生,因為他是這方麵的拔尖兒人物。

劉半農

劉半農先生是我的老師,三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大學上學,一九三三年九月到一九三四年六月聽了他一年“古聲律學”的課。他名複,號半農,江蘇江陰人。生於清光緒辛卯(十七年,1891),是北京大學卯字號人物之一。說起卯字號,那是北京大學老宅(原為乾隆四公主府,在景山之東馬神廟,後改名景山東街,又改為沙灘後街)偏西靠南的一組平房,因為住在那裏的教師有兩位是光緒己卯年(五年,1879)生,有三位是辛卯年生。卯就屬相說是兔,於是己卯年生者成為老兔,辛卯年生者成為小兔,其住所的雅稱為卯字號,義為兔子窩。卯字號的小兔,名氣最大的是胡適之,其次才是劉半農和劉叔雅。半農先生來北大任教是民國六年(1917年),民國九年往法國留學,六年後得博士學位回國,仍在北京大學任教。

半農先生的學術研究是語音學,最出名的著作是《四聲實驗錄》。這部書從音理方麵講清楚漢語不同聲調的所以然,使南朝沈約以來的所有模棱解釋一掃而空。但他是個雜家,有多方麵的興趣。據說早年在上海寫“禮拜六”派文章,署名“伴儂”,半農的大號就是削去兩個人旁來的。他還治文法,所著《中國文法通論》在中國語法學史上也占一席地。專攻語音學以後,他仍然寫小品文,寫打油詩(用他自己的稱謂)。寫這類文章,常用別號“雙鳳皇磚齋”和“桐花芝豆堂”,前者取義為所藏之磚比苦雨齋(周作人)所藏多一鳳皇,後者取義為四種植物皆可出油,也可見他為人的喜幽默,多風趣。他還談論音樂,這或者是受他老弟名音樂家劉天華的影響;而且寫過歌詞,名“教我如何不想他”。他的業餘癖好是照相,據說在非職業攝影家裏,他的造詣名列第一。在這方麵他還有著作,名《半農談影》。他的照相作品,我隻見過一次,是給章太炎先生照的,懸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太炎先生半身,右手捏著多半支香煙,繚繞的煙在褶皺的麵旁盤旋,由嚴肅的表情中射出深沉的目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當時的學者都有聚書的嗜好,半農先生也不例外。我沒有看過他的書齋,但知道貫華堂原刻七十一回本《水滸傳》在他手裏,這是他先下手為強,跑在傅斯年前麵,以數百元高價得到的(中華書局曾據此縮小影印出版)。還有一件,是喜歡傳奇誌異,作古之前不久,他為賽金花寫傳,未成,由弟子商鴻逵繼續寫完,名《賽金花本事》出版。

以上是半農先生超脫的一麵。專看這一麵,好像他是象牙之塔裏的人物,專力治學,以餘力玩一玩。其實不然,他對世事很關心,甚至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肝膽。寫文章,說話,都愛憎分明,對於他所厭惡的腐朽勢力,常常語中帶刺。“五四”時期,他以筆為武器,刺舊擁新,是大家都知道的。還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三二年或一九三三年吧,辦《世界日報》的成舍我跟他說:“怎麼老不給我們寫文章?”他說:“我寫文章就是罵人,你敢登嗎?”成說:“你敢寫我就敢登。”半農先生就真寫了一篇,題目是“阿彌陀佛戴傳賢”,是諷刺考試院長戴傳賢隻念佛不幹事的,《世界日報》收到,就在第一版正中間發表了。為此,《世界日報》受到封門三天(?)的報應,半農先生借北京大學刺多紮手的光,平安地過來了。

一九三三年暑後,我當時正對樂府詩有興趣,看見課表上有半農先生“古聲律學”的選修課,就選了。上第一堂,才麵對麵地看清他的外貌。個子不高,身體結實,方頭,兩眼亮而有神,一見即知是個精明剛毅的人物。聽課的有十幾個人。沒想到,半農先生上課,第一句問的是大家的數學程度如何,說講聲律要用比較深的數學。大家麵麵相覷,都說不過是中學學的一點點。他皺皺眉,表示為難的樣子。以後講課,似乎在想盡量深入淺出,但我們仍然莫明其妙。比如有一個怪五位數,說是什麼常數,講聲律常要用到,我們終於不知道是怎麼求出來的。但也明白一件事,是對於聲音的美惡和作用,其他講文學批評的教授是隻說如此如彼的當然,如五微韻使人感到惆悵之類;半農先生則是用科學數字,講明某聲音的性質的所以然。這是根本解決,徹底解決,所以我們雖然聽不懂,還是深為信服。就這樣學了一年,到考試,才知道正式選課的隻我一個人,其餘都是旁聽。考試提前,在半農先生的休息室。題盡量容易,但仍要他指點我才勉強完了卷。半農先生笑了笑,表示諒解,給了七十分。我辭出,就這樣結束了最後一麵。提前考試,是因為他要到西北考察語音(?),想不到這一去就傳染上回歸熱,很快回來,不久(七月十四日)就死在協和醫院,享年才四十三歲。

暑後開學,延遲到十月中旬(十四日)才開追悼會。地點是第二院(即上麵說的老宅)大講堂,原公主府的正殿。學術界的名人,尤其北京大學的,來得不少。四麵牆上掛滿挽聯。校長蔣夢麟致悼詞之後,登上西頭講台講話的很有幾個人,如胡適之、周作人、錢玄同等。講話表示推崇惋惜不奇怪,奇怪的是對於“雜”的看法不一致,有人認為白璧微瑕,有人反駁,說這正是優點。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在北京大學是司空見慣,所以並沒有臉紅脖子粗就安然過去。到會的有個校外名人,賽金花。她體形苗條,穿一身黑色綢服,梳頭纏腳,走路輕盈,後麵跟著女仆顧媽,雖然已是“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時期,可是一見便知是個不同凡響的風塵人物。她沒有上台講話,可是送了挽聯,署名是魏趙靈飛。挽聯措辭很妙,可惜隻記得上半,是“君是帝旁星宿,儂慚江上琵琶”。用白香山《琵琶行》故事,恰合身份,當時不知係何人手筆。不久前遇見商鴻逵,談及此事,他說是他代作,問他下半的措辭,他也不記得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商先生也下世,這副挽聯恐怕不能湊全了吧。還有一副挽聯,是編幽默月刊《論語》的林語堂和陶亢德所送,措辭也妙,可惜隻記得下半,是“此後誰念阿彌陀佛,而今你逃狄克推多”。

追悼會之後,日往月來,半農先生離我越來越遠了。大概是五十年代,閱市,遇見舊貨中有他寫的兩個大字“中和”,覺得意義不大,未收。僅有的一本他的著作《半農談影》,有個朋友喜歡照相,奉送了。於是關於半農先生,我之所有就隻是上麵這一點點記憶了。

【附記】書出版後,承陳子善先生見告,據《論語》期刊,賽金花挽聯之下半為:下掃濁世糠又騰身騎龍雲漢,還惹後人涕淚謹拜手司馬文章;林語堂挽聯上半為:半世功名活著真太那個,等身著作死了倒也無啥。

朱自清

朱自清先生的大名和成就,連年輕人也算在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差不多都念過他的散文名作,《背影》和《荷塘月色》。我念他的《背影》,還是在中學階段,印象是文富於感情,這表示人純厚,隻是感傷氣似乎重一些。一九二五年他到清華大學以後,學與文都由今而古,寫了不少值得反複誦讀的書,如《詩言誌辨》《經典常談》等。一九三七年以後,半壁江山淪陷,他隨著清華大學到昆明,以及一九四六年回到北京以後,在立身處世方麵,許多行事都表現了正派讀書人的明是非、重氣節。不幸是天不與以壽,回北京剛剛兩年,於一九四八年十月去世,僅僅活了五十歲。

我沒有聽過朱先生講課,可是同他有一段因緣,因而對他的印象很深。這說起來難免很瑣碎,反正是“瑣話”,所以還是決定說一說。

我的印象,總的說,朱先生的特點是,有關他的,什麼都協調。有些曆史人物不是這樣,如霍去病,看名字,應該長壽,卻不到三十歲就死了;王安石,看名字,應該穩重,可是常常失之躁急。朱先生名自清,一生自我檢束,確是能夠始終維持一個“清”字。他字佩弦,意思是本性偏於緩,應該用人力的“急”補救,以求中和。做沒做到,我所知很少,但由同他的一些交往中可以推斷,不管他自己怎樣想,他終歸是本性難移,多情而寬厚,“厚”總是近於緩而遠於急的。他早年寫新詩,晚年寫舊詩,古人說:“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這由學以致用的角度看,又是水乳交融。文章的風格也是這樣,清秀而細致,總是真摯而富於情思。甚至可以扯得更遠一些,他是北京大學一九二○年畢業生,查曆年畢業生名單,他卻不是學文學的,而是學哲學的。這表麵看起來像是不協調,其實不然,他的詩文多寓有沉思,也多值得讀者沉思,這正是由哲學方麵來的。這裏加說幾句有趣的插話,作為朱先生經曆的陪襯。與朱先生同班畢業的還有三位名人,也是畢業後改行的:一位是顧頡剛,改為搞曆史;一位是康白情,改為搞新詩;還有一位反麵人物是陳公博,改搞政治,以身敗名裂告終。最後說說外貌,朱先生個子不高,額頭大,雙目明亮而凝重,誰一見都能看出,是個少有的溫厚而認真的人物。我第一次見他是一九四七年,談一會兒話,分別以後,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三國虞翻的話:“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我想,像朱先生這樣的人,不正是可以使虞翻足以不恨的人物嗎?

泛泛的談了不少,應該轉到個人的因緣了。是一九四七年,我主編一個佛學月刊名《世間解》,幾乎是唱獨角戲,集稿很難,不得已,隻好用書劄向許多飽學的前輩求援,其中之一就是朱先生。久做報刊編輯工作的人都知道,在稿源方麵有個大矛盾,不合用的總是不求而得,合用的常是求之不得。想消滅求之不得,像是直到今天還沒有好辦法,於是隻好碰碰試試,用北京的俗語說是“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希望萬一會掉下一兩個。我也是懷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心情這樣做的,萬沒有想到,朱先生真就寫了一篇內容很切實的文章,並很快寄來,這就是刊在第七期的《禪家的語言》(後收入《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當時為了表示感激,我曾在“編輯室雜記”裏寫:“朱自清教授在百忙中賜予一篇有大重量的文章,我們謹為本刊慶幸。禪是言語道斷的事,朱先生卻以言語之道道之,所以有意思,也所以更值得重視。”這一期出版在一九四八年一月,更萬沒有想到,僅僅九個月之後,朱先生就作古了。

大概是這一年的二月,有一天下午,住西院的鄰居霍家的人來,問我在家不在家,說他家的一位親戚要來看我。接著來了,原來是朱先生。這使我非常感激,用古人的話說,這是蓬戶外有了長者車轍。他說,霍家老先生是他的表叔,長輩,他應該來問安。其時他顯得清瘦,說是胃總是不好。談一會兒閑話,他辭去。依舊禮,我應該回拜,可是想到他太忙,不好意思打攪,終於沒有去。又是萬沒有想到,這最初的一麵竟成了最後一麵。

死者不能複生,何況僅僅一麵。但我常常想到他,而所取,大概與通常的評價不盡同。朱先生學問好,古今中外,幾乎樣樣通。而且縝密,所寫都是自己確信的,深刻而穩妥。文筆尤其好,清麗,綿密,細而不碎,柔而不弱。他代表“五四”之後散文風格的一派,由現在看,說是廣陵散也不為過。可是我推重他,擺在首位的卻不是學和文,而是他的行。《論語》有“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話,這裏無妨斷章取義,說:與他的行相比,文可以算作餘事。行的可貴,具體說是,律己嚴、待人厚都超過常格。這二者之中,尤其超過常格的待人厚,更是罕見。這方麵,可舉的證據不少,我感到最親切的當然是同自己的一段交往。我人海浮沉,認識人不算少,其中一些,名聲漸漸增大,地位漸漸增高,空閑漸漸減少,因而就“舊雨來,今雨不來”。這是人之常情,不必作杜老《秋述》之歎。朱先生卻相反,是照常情可以不來而來,這是決定行止的時候,隻想到別人而沒有想到自己。如果說學問文章是廣陵散,這行的方麵就更是廣陵散了。

說來也巧,與朱先生告別,一晃過了二十年,一次在天津訪一位老友,談及他的小女兒結了婚,問男方是何如人,原來是朱先生的公子,學理科的。而不久就看見他,個子比朱先生高一些,風神卻也是謙恭而懇摯。其時我老伴也在座,事後說她的印象是:“一看就是個書呆子。”我說:“能夠看到朱先生的流風餘韻,我很高興。”

葉聖陶

一再沉吟之後才寫下這樣一個題目。沉吟,是因為幾個月之前已經寫了一篇,題目是“葉聖陶先生二三事”,為完成紀念文集編者交下的任務而拿筆的。名二三事,那篇文章開頭曾有解說:“一是他業績多,成就大,寫不勝寫;二是遺體告別儀式印了《葉聖陶同誌生平》的文本,一生事業已經簡明扼要地說了;三是著作等身,為人,以及文學、教育、語文等方麵,足以沾溉後人的,都明擺著,用不著再費辭。”這樣說,所謂二三事,是想寫史傳大事之外的一點零碎,與我個人有關,並且我認為值得說說的。那麼,這裏又有什麼必要再拿一次筆呢?原因有外向的,是對於某某生平那樣的送行文(或頌行文),依時代框框,千篇一律,取(所謂)重舍(所謂)輕,我,推測也會有別人,興趣不大。還有內向的,是以前那一篇,雖然非高文典冊,也總是板著麵孔寫的,喜歡聽聽閑話的諸君未必願意看,為了照顧另一方麵的讀者,就不能不把筆由書齋移到籬下,再閑扯一些。

葉聖陶先生是我敬重的師輩,交往近四十年,可說的事很多。所以更宜於閑扯,因為隻有閑扯才可以把取輕舍重、掛一漏萬的挑剔頂回去。推想葉老有知也會諒解,因為他不隻寬厚博大,而且幽默自謙,聽到別人講自己,不管怎樣不得體,也總會含笑接受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上天卻不睜眼,——也許是睜眼,那是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六日,正是舊曆丁卯年的除夕,神州大地到處響著鞭炮聲,所有的人送舊年,一部分人兼送神,也把他送走了。

我第一次見到葉老是五十年代初。知道他這樣一位知名之士卻早得多,大概要提前二十多年。那是上中學時期,讀新文學作品,散文、小說都看,接觸的作者不少,其中當然有他。那時候他還不是以字行,所以五十年代之前,我隻知道他的大名是葉紹鈞。印象呢,大概是覺得如周氏弟兄,一位長槍短劍,一位細雨和風,各有各的風格,好;如鬱達夫,有才子氣,也確是有才;葉靈鳳,以至徐枕亞之流,有時難免如影片中人的哭,眼淚是借什麼藥之力擠出來的。葉老的風格,以及推想其為人,是平實,用力寫,求好,規矩多於自然。現在回想,當時是無知的牛犢不怕虎,傲而近於妄;幸而隻是想了想,還不至於貽笑大方。

且說我能與葉老相識,也是時勢使然。其先我是在某中學教書,本來,據旁觀者清的旁觀,我還是站在前列的,而忽然,形勢有變,大家(包括教師和學生)快步往前趕,我則原地踏步,落後了。落後的結果當然是被遺棄,幸而有校長陳君的厚意,讓我換個地方,於是到葉老的屬下去做編輯工作。往謁見是第一次見麵,印象與讀作品時有不小的差異:彼時隻是平實,這次升了級,是厚重懇切,有正統的儒者風。其後交往增多,是共同修潤書稿。起初是當麵商酌式。這費時間,他忙,其後就改為由我閉門造車,他複閱。不久又刮來推廣普通話的風。葉老是既非常重視語文,又非常擁護推廣普通話的,可是他的話,跟家鄉人說還是吳儂軟語,跟一般人說也隻能南腔北調。他雖然未必是王陽明的信徒,卻一貫知行合一,嚴格律己。他還常寫文章,希望印成鉛字,句句是普通話的味兒。這自然不是毫無困難,至少是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希望我這生在北國的人能夠協助。長者所命,義不容辭,但附帶個條件,是提出修改意見,請他考慮。他說這樣反而費事,不如直接動筆,如果他不同意,就再改回來,也附帶個條件,是不限於語言方麵,看內容方麵有不妥,也動筆,不要客氣。我遵命。可是他卻很客氣,比如有一兩處他認為可以不動,一定親自拿來,請我看,問我同意不同意。我為他的謙虛很不安,請下次不要再這樣。他答應,可是下次還是拿來商量。文章發表了,讓他的秘書送來一部分稿費。我遵“弟子服其勞”的古訓,不敢收,附信奉還。又送來,也附信,說他勞動得了酬,我也勞動,得酬是天經地義。我堅守古訓,還是不收。再來信,動了真刀真槍,說再不收,他將理解為我不願幫忙,那就隻好不求了。我無可奈何,隻好說收,但附帶一個小條件,是不得超過十分之一。他又來信,說核算了,是七分之一,以下說:“恕我說句狂妄的話,尊敬不如從命。並且希望,這是為此事的最後一封信。”我看後很感動,也就隻好從命,不再為此事寫信。稍後,根據這個君子國的協定,還有個後來居上的大舉,是為他整理一本《葉聖陶童話選》,仍是我起草,他複閱,定稿。書於一九五六年出版,我又看一遍,發現第十八頁《稻草人》那一篇,寫牛“揚著頭看天”,覺得遷就語音(yáng)不顧字麵(仰),錯了,是受人之托未能忠人之事。幸而不久之後翻閱《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寫寶玉說完“女兒悲”的酒令,眾人都說有理,隻有那位呆霸王“薛蟠獨揚著臉”,知道這位曹公早已先於我自我作古,心裏才安然了。這時候,葉老的普通話本領已經滿可以過關,因而共同修潤文章的工作就心照不宣地結束。

以上是說他的為人,認真,有德。關於德,以前那一篇也曾提到,大致說了以下這些意思。《左傳》說不朽有三種,居第一位的是立德。在這方麵,就我熟悉的一些前輩說,葉老總當排在最前列。何以這樣說?有大道理為證。中國讀書人的(指導行為的)思想,漢魏以後不出三個大圈圈,儒道釋。摻和的情況很複雜,有的人儒而兼道,或陽儒陰道;有的人儒而兼釋,或半儒半釋;有的人達則為儒,窮則修道(或道或釋的道);等等。葉老則不摻和,是單一的講修齊治平的儒;或者更具體一些說,是名副其實的“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的躬行君子。這也很容易舉證。先說常人像是也能做到的,是以多禮待人。隻說我親身經曆的,有事,或無事,到東四北八條他的寓所去看他,告辭,攔阻他遠送,無論怎樣說,他一定還是走過三道門,四道台階,送到大門外。告別,他鞠躬,連說謝謝,看著我上路才轉身回去。晚年,記得兩次是他在病中。一次在家裏,不能起床了,我們同去三個人,告辭,他伸出兩手打拱,並連說謝謝。一次在北京醫院,病相當重了,也是同去三個人,告辭,他還是舉手道謝。我走到門口,回望一下,他的眼角像是浮著淚。還有常人難於做到的,是五十年代前期,一次開人數不很多的什麼會,談到批評和自我批評的問題,他說,這,他隻能做到一半,是自我批評;至於批評,別人的是非長短,他不是看不出來,可是當麵指責人的短處,他總是說不出來。這是儒家的“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從某種觀點看也許太過時了,但我總是覺得,與一些時代猛士的背後告密、當麵揭發相比,力量會大得多,因為能夠促使人自重,努力爭取不愧於屋漏。

與葉老的交往,中間斷了一些年。那是文革的大風暴時期,我自顧不暇,還見了一次給他貼的大字報。我很驚訝,像葉老這樣的完人,舉過,居然也能貼滿一堵長席牆。幸而這有如日月之蝕,一會兒就過去。其後,推測是借《莊子》“佚我以老”的常情的光,沒聽到他也到幹校去接受改造的消息。我呢,到幹校,改造結業,卻因為妻室在都市隻是家庭婦女,不得回城,兩肩扛著一口,奉命到早已沒有一個親屬的故鄉去領那一份口糧。大概是七十年代中期某年的春天,風暴的力量漸減,我以臨時戶口的身份在妻女家作客,住西郊,進城去看他。他家裏人說,很少出門,這一天有朋友來約,一同到天壇看月季去了。我要一張紙,留了幾句話,其中說到鄉居,說到來京,末尾寫了住址,是西郊某大學的什麼公寓。第二天就接到他的信。他說他非常悔恨,真不該到天壇去看花。他看我的地址是公寓,以為是旅店之類,想到我在京城工作這麼多年,最後淪為住旅店,感到很悲傷。我看了信,不由得想起《孟子·離婁》篇的話:“禹思天下有溺者,由(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心裏也很悲傷。悲傷,是因為這使我想到水火、聖賢、遇合等等問題。

葉老的寬厚和躬行,據我所知,也表現在家門之內。隻說說他的夫人胡墨林女士,她,我也很熟。人於寬厚之外,還加上蘇州婦女特有的精幹。通文,如對我這樣健忘的人有大用的《十三經索引》,就是以她為主力編成的。可惜天不與以壽,於五十年代後期因不治之症逝世。葉老很悲痛,寫了一些悼亡詩。我分得一份刻印本,覺得風格摯而無華,與潘嶽、元稹、納蘭成德等人的氣味不一樣。我想,這才真是所謂“行有餘”,然後“文”。記得葉老說過他們的結合經曆,是沒有現在年輕人那些花樣,但一生感情很好。這話確是實事求是,果然,胡女士逝世之後,葉老就獨身度日,依舊平靜勤懇,比胡女士晚走了約三十年。

以上說的幾乎都是身教方麵的,這像是模棱,其實分量很重,如我這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人就常常感到扛不動。不得已,隻是轉為說言教。這“言”是借用,實際是指範圍大大縮小的語言或語文。這方麵的言教,共兩類,我聽到不隻一次。一類是關於行文應該用什麼樣的語言的,這,很多人都知道,葉老是主張“寫話”。他說:“寫成文章,在這間房裏念,要讓那間房裏的人聽著,是說話,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行文用語的問題是個大問題,這裏不宜於岔出去多說。隻說葉老這個主張會碰到二難。一種難是認識方麵的,尤其近些年,有不少以寫作為事甚至以作家自居的,是或有意或無意,以為既然成文,就應該不像話。另一種難是實行方麵的,有大量的印成品為證,是寫得像話不是算不了什麼,而是非常之難。我基本上是葉老的信徒。說基本上,是因為寫話之“話”究應何所指,其中還有不少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這太複雜,與閑話的情調不合,隻得從略。另一類是關於行文應該求簡的,他說:“你寫成文章,給人家看,人家給你刪去一兩個字,意思沒變,就證明你不行。”這與用什麼語言相比,像是小節,隻是求幹淨利落,不拖泥帶水。但是做到也大不易,因為時下的文風是樂於拖泥帶水。比如你寫“我們應該注意”,也許多數人會認為你錯了,因為流行的說法是“我們應該引起注意”。同類的情況無限之多,從略。這情況表明,時下的文裏有不少廢話廢字,而有不少人偏偏欣賞,因而就成為文病。對於文病,葉老是深惡痛絕的。這,有的人也許會說是小題大作。大也罷,小也罷,我覺得,這種恨鐵不成鋼的苦心總是值得偏愛“引起”的諸君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