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轉入第二個段落。自一九四九年革故鼎新,琉璃廠變化很大,廟會漸漸消亡,書籍、書畫、古董等商店漸漸減少、歸並。我前往,目的和行程由前一段落的雜化為單一,具體說是隻到東琉璃廠一家,路北專經營舊書畫的寶古齋。我不能書,卻喜歡看法書,其時這類舊物還不很少,價不很昂,有時貨合意兼價合意,就買一兩件,拿回欣賞,也可算是遣有涯之生的一種妙法。畫當然也好看,但價高得多,隻好看而不買。店裏有一位店員名張有光,是我的同鄉,重鄉裏之誼,我隔些時候去,他總拿些價不高的新進貨給我看看。這裏插說幾句,書畫和人一樣,也有走運不走運的分別,比如伊秉綬和劉石庵,都有大名,伊的字就貴得多;又如鄭板橋和高南阜,就字說,我看還是高的較好,因為骨多而少造作氣,可是鄭的貴得多。還是回過頭來說交易。因為是國營了,話說得實在,比如“真的,沒問題”,“有人看真,有人看假”,等等。又一個好處是,已經定價的就言不二價。這樣,有如釣魚,隻要有耐心,日子多了,也就可以釣上幾條,縱使都是三兩二兩的。但隻要不是想賤買貴賣,而是想遣有涯之生,三兩二兩的也未必不如三斤二斤的。比如都是經張君之手,我買得的姚惜抱恭楷書劄,高南阜左手書劄,梁山舟為吳山尊書前後《赤壁賦》,翁方綱為張廷濟書藏器題跋,曹貞秀書劉改之詞扇麵,歸懋儀書自作詩扇麵,雖然在收藏家眼裏都算不了什麼,我卻覺得頗有意思。
最後說第三個段落,文化大革命之後。大革命中,琉璃廠所賣,十之十是四舊,在應除之列。除的結果是滅亡,至少要銷聲匿跡。七十年代末,風有變,對四舊的評價漸漸大變,由應除升遷為應保護的文物。然而可惜,到想改階下囚為上賓的時候,連囚也難於找到了。但恢複仍勢在必行,一是這屬於精神文明,二是外國人珍視,可以換外彙。於是行回生之道。其中的大舉是改破舊平房為宮殿式,中舉是恢複老字號,小舉是開貨之源。三舉,最後一舉最難,一是大除之後,死裏逃生的已經不多;二是有文物什麼法,值得保存的不許賣。這結果——還是說我的見聞吧。先說“貨價”。還是八十年代早期,我過琉璃廠,順便到中國書店看看。從架上抽出兩本一部的線裝書,看著眼熟,知道是我的故友李君物,大革命初被運走,落實政策時,他兒子以平均一本一角的價錢賣給中國書店的,已升到一本五元。碑帖的價就更可怕,如鄭文公上下碑,拓裱都平平常常,已升到過千元。再說“貨質”。八十年代前期,我陪伴也有硯癖的王、劉二君往慶雲堂樓上看舊硯。貨不少,明碼標價,最少的一方一百元,最多的一方五千元。看完,二君問我的觀感,我說沒有一方可要的。還可以說說“貨的真偽”。一兩年前,聽說響應開放,古書畫也賣了,一個年輕人有興趣,約我一同去看。我們看了兩家,虹光閣和寶古齋。掛出的貨不多,繞場一周,見到很偽的八大山人,價八千,很偽的王石穀,價五千,萬沒想到連清末民初人的字,如陳寶琛、邵章之流,竟也有形而無神,可是定價都是六七百元。我隻好一笑走出來。
近幾年,我往琉璃廠,常進去的一家是榮寶齋。十之九是買紙。也有個小笑話,是住在晉南的玄翁來信,托買六吉宣。我趕緊去榮寶齋,正好一位年老的售貨員在櫃台內,我上前說明來意。那位很幽默,先反問:“您說的是什麼時候的話?”我識趣,答:“前些年的。”想來是話投機,他笑了笑,說:“您有什麼就買什麼,別說前些年的話了。”於是買了淨皮,不再要求六吉。順便說說,榮寶齋還賣今人字畫,大概是八十年代初,啟功先生的字一幅售價二百元。我少見多怪,看見啟功先生,開玩笑說:“您知道您的身價嗎?”他說不知道。我說已經漲到二百,他說:“兩毛您要嗎?”我說:“不要,因為要您的字,我還沒花過一毛錢。”不想又過了幾年,連續有人告訴我,原來二百那樣的,已經漲到六千。真貴加上其他的假和次,也貴,再加上外圍的宮殿式,其總和就成為可怕。但是我不怕,因為我有戰略戰術,不是取自孫武子,是取自勤於治水的大禹王,三過其門而不入是也。
鬼市
老北京有所謂“鬼市”,又名“小市”或“曉市”。得名的由來,三十年代官修《舊都文物略·雜事略·市井瑣聞》說得比較詳細:“於東西兩市場(案指東安市場和西單商場)之外,更有曉市之設。每值雞鳴,買賣者率集合於斯以交易焉。售品半為骨董,半係舊貨,新者絕不加入。以其交易皆集於清晨,因名曉市。或謂鬼市,亦喻其作夜交易耳。俗呼小市,誤。”這說的不盡確實。一、鬼市的鬼,主要不是取夜行之義,而是取用鬼祟手段以假充真而騙錢之義,清佚名《燕台口號一百首》之一雲:“乍聽雞鳴小市齊,暗中交易眼昏迷。插標人去貪廉賤,一笑歸看假貨低。”這假即所謂玩鬼把戲。二、俗呼小市並不誤,除上引佚名詩句之外,清吳長元《宸垣識略》卷九說:“東小市在半壁街南,隙地十餘畝,每日寅卯二時,貨舊物者交易於此。”可見解小為曉,也許正是深文周納了。
鬼市也是交易之所,但有不少特點。一是時間早,雞鳴開始,日稍升即散。二是賣買雙方都流品很雜。賣方半數以上是舊物小販,北京稱之為“打鼓兒的”,他們白天挑擔,手持徑寸硬皮小鼓,用細長竹片邊走邊敲,發清脆之音,串大街小巷,收買舊物。收買範圍可說是佛法無邊,上至商彝周鼎、漢鏡唐琴,下至破舊衣服、碎銅爛鐵。出去一天,收獲或多或少,第二天欲明還暗的時候到小市,擺在地上出賣。鼓擔之外,還有不少並非經商的市民,多數是急於換錢,少數是舊物無用而不願存儲,也拿到鬼市待價而沽。再說買方,有商人,也是流品很雜,隻能舉例說,如可以高到古玩字畫店的老板,低到補鞋匠;有一般市民,目的是用賤價買些家用雜物;還有一些人,可以稱之為有訪古汲碎癖的書生,如鄧之誠、顧隨、胡佩衡之流。特點之三是貨未必真而價必不實,即俗話說的滿天要價,就地還錢。還有一個特點,由訪古汲碎的書生看來最重要,是常常會遇到年代久遠、希奇古怪、很難由商店買得的東西。這方麵的例證不少,有文獻可征的如《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殘稿,《浮生六記》作者沈複的畫,都是由這條路來的。
由於偶然的機緣,我長時期住在北城鼓樓以西,出門向西不遠是攝政王府,它的西牆外有一塊空地,就是北京著名的鬼市之一。還有兩個,一個在崇文門外,就是《宸垣識略》說的東小市,一個在宣武門外,因為都離得遠,我沒有到過。這北小市也曆盡滄桑。一是麵積的伸縮,這也有規律,大致是社會不穩定的時候伸,穩定的時候縮。伸,不隻是地,還有人。如四十年代日去美來的時期,地域由攝政王府西牆外一直伸到東牆外,擺攤的人加入不少舊日的縉紳階層,包括勝國貝勒載濤。另一變動是遷居,這是五十年代的事了,先遷到德勝門內以東的城根,名曰絛兒胡同,再遷到德勝門外略東的教場口,幾年後消滅。
我有時想,逛鬼市,由心理或動機方麵看,應該說與垂釣有相似之處,都是貪。但也略有分別,就是汲碎的“得”不單純是利,而雜有不少賞奇和思古之幽情。例如我有一次買到個唐景雲二年(公元711年)臧十二娘的銅造像,個兒小,製作不精,非貴重之物,可是想想年份,其時李白剛剛十歲,杜甫要一年之後才出生,就覺得很有意思。
由於這類的有意思,加以“天時不如地利”,空閑的早晨我總是喜歡到鬼市逛逛。有時起得很早,就更能體驗一下鬼趣。趕早尋寶的商人多半提著馬燈,快步前行,或者停在某鼓擔前,掌上托著什麼,用燈照著細看;賣買雙方都不說話,袖口對袖口用手指爭論價錢。我們書生一流自然隻能掇拾一點點大網漏下的小魚小蝦。但有時也會有雖不名貴而頗有意思的獲得,如清朝乾嘉時期藏書家嚴元照(芳椒室)寫的黃山穀詩卷,因為不是一般人都熟悉的成鐵翁劉,久臥地上無人問津,我買了,看看,落款後的兩個印章是“張氏秋月字香修一字幼憐”,“我亦前身是秋月”,前一個印章見葉昌熾《藏書紀事詩》,說是孫星衍見過,後一個印章,大概孫氏也沒見過,所以覺得頗有意思。又如乾隆拓唐歐陽通《道因碑》整幅裱本,沈德潛《杜詩偶評》初刻本,都是商賈不肯收,我覺得有意思,用賤價買來的。
屈指十幾年,斷斷續續由鬼市收得雜物不少,有些隨手散去,有些當作四舊付之丙丁,自我失之,也沒什麼遺憾。隻是有一種,約半套驢皮剪的彩色影戲人物,這是兒時隨母親到外祖家,靜夜在村頭看燈影中的悲歡離合故事,為之入迷的,也放在舊書報之上燒了,事過境遷,有時憶及,仿佛兒時的夢更渺茫了,不禁興起對於鬼市的懷念。
東安市場
三十年代初期,我一度住在北京大學第三院,地址在東安門北河沿路西。一個拱形大門,上有樓,是著名的“北京大學學生儲蓄銀行”所在地。銀行很小,因為行長是馬寅初,所以名氣卻大。入門筆直一條路,路北是球場,路南是口字形的二層樓,用作學生宿舍。門外是一條南北向的小河,沿河北行,過騎河樓東口,再北行,到東西向的一條大街,正名是漢花園,通稱沙灘,路北就是有名的紅樓,北京大學第一院,即文學院。出第三院門南行,不遠,也是一條東西向的大街。西望,不很遠,是紫禁城的東華門。東行,相當近,出東安門(其時門和皇城都已拆去),是東安門大街,兩旁都是商店。東口外是南北向的一條大街,往北名八麵槽,往南就是一直負盛名的王府井大街。王府井大街南口外是東交民巷,使館區,外國闊人多,所以這一帶有不少洋味的商店。我們窮學生對洋味不感興趣,或說不“敢”興趣,可是常到這一帶來,是因為這裏有東安市場。
東安市場在王府井大街靠北頭路東,南北一個長條。有三個門,接近北頭坐東向西是正門;北頭向北、南頭向西,各有一個門,是旁門。據說這裏在清朝是箭場,旗下子弟練習弓箭之所,後來推位讓國,不射箭了,空地無用,於是由商販擺攤發展為市場。因為是自由發展的,所以格局不嚴整;又因為物以類聚,所以又像是略有規劃。主幹是進北門南行的一條街,上有棚頂,售百貨的商店集中於此。主幹東麵的一條,北頭是吉祥戲院,往南是大大小小一些飯館,最南是南花園,空場,露天,最簡陋,有雜耍,賣小吃,都是隨時聚散的。主幹西麵的一條(嚴格說是半條),也就是進西門往南拐,先是一個小方塊,名暢觀樓,再南行,一條街,名丹桂商場,都是靠邊是店,中間是攤,上有棚頂,商業清一色,賣舊書。
對於我們窮學生,東安市場能夠解決衣、食、用三方麵的問題。用,因為百貨俱全,自然買什麼有什麼,惟一的限製是不能一文不名。優點是錢少也可以,比如說衣吧,當時人人必穿的藍布長衫,先試後買,不過一元錢多一點一件。應該著重說的是食。食有兩種,一為腸胃食糧,另一為精神食糧。腸胃是根本,卻很容易滿足,譬如說,東來順的羊肉餃很好,十個不過四分錢,吃二十,八分,加一碗粥,一分,給一角,說明不必找錢,還可以聽到全店齊聲的“謝”。精神食糧,依古訓是“行有餘力”的事,我們卻視為很重要,或說很感興趣。因為很感興趣,所以文題是東安市場,卻不得不縮小範圍,多說丹桂商場。
連帶畢業之後,同丹桂商場打交道,前後超過二十年。印象自然很深,可是要描述,卻感到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又因為年老善忘,有些印象模模糊糊,說也難免似是而非。不得已,還是由興趣方麵下筆。興趣之一是熟,不隻店熟,攤熟,人熟,甚至某類書會出現在什麼處所,也能估計個八九不離十。現在宣揚文明禮貌,好旅店、好公共車有旅客之家、乘客之家的美名,那時的丹桂商場,確是可以援例稱為書客之家。興趣之二是書豐富,而且常常會遇見意想不到的。那時候,舊書的來路很多,在進貨方麵,書商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因而,譬如說一星期去一次,總會看到不少新的舊貨。回想當年遊丹桂商場,真有如沿著河岸釣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拽出一條大的來。這情況也可以用遊山玩水的話來形容,是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興趣之三是常常不空手而回。有時一本,有時兩三本,裝在書包裏,帶回家,放在桌上,看著高興,翻開讀讀,有所得,更加高興。
二十年,記不清出入多少次,也記不清買了多少種。但是說來可憐,其中大部分,文化大革命中裝入麻袋,運往造紙廠了。我沒有魯迅先生那樣的雅興,把購書賬寫在日記之後,現在是想知道曾經買到什麼書也做不到了。但確切記得的也還有一些,為了引為談助,無妨把自己偏愛的略舉一二。一種是重刊青柯亭本《聊齋誌異》,十六冊,木板兩函,乾隆乙巳(五十年,1785年)所刻,連布套的藍布都是當時的,紗粗布厚,使人發思古之幽情。其實,青柯亭原刊本在彼時也並不難得,價不過十元左右。隻是我買的這重刊本,價才五角。又,因為並非善本,不為人所重,反而並不多見,孫楷第先生一次到我這裏來,我拿給他看,他說還是第一次見。又一種是辜鴻銘所著英文本《春秋大義》。辜氏英文寫得好,思想怪,不少外國人崇拜他,重價搜羅他的著作。我出於好奇之心,也想搜羅他的著作。多年來買到幾種,隻有這一種較名貴,因為有他的雙料簽名。書是贈給一位名“孫再”的人,翻開封麵,左右兩頁,左邊用中文寫,右邊用英文寫。中文三行,右是“孫再君存”,中是“讀易老人”,左是“癸亥年立夏後一日”,總共十六個字,有意思的是竟寫錯了三個:“易”中間多了一橫,“癸”開頭多了一撇,“亥”少了最後一撇,成為“玄”字。癸亥為民國十二年(1923年),是他逝世之前七年,也可見是如何頹唐了。又一種是CJarvis英譯本《堂吉訶德》,美國印,有插圖一千幅,為法國名畫家TJohannot所畫。我國由明代以來,刻俗文學書有所謂繡像,不知為什麼,總是畫得不像真的,更大的缺點是麵貌千篇一律,略具形體而毫無個性。這本《堂吉訶德》就不然,正如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個個有血有肉。“桑丘·潘沙和驢”一幅尤其妙,整頁,桑丘·潘沙兩臂伏在驢背上,人和驢都作憨態,可是人的目光中卻露出務實的機智。這部書是我多年愛讀的,對照插圖,感受就更深了。還有兩種,可以合在一起說,因為都是一種連續買了兩本,以其一送給也好聚書的友人。一種是梁令嫻鈔《藝蘅館詞選》,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印,精裝,皮脊燙金,很美。另一種是魯迅先生原印《死魂靈一百圖》,畫得至上,印得至上。《死魂靈》是世界諷刺文學作品的上乘,對照這樣的插圖看,那就真是紅花有綠葉扶持了。
到五十年代,丹桂商場趨向冷落。其後,東安市場改建,成為東風市場,原來的熟書店、書攤,如中原、五洲、環球、華鑫、華盛、大眾等都不見了。場由分部化為統一。變動相當大,這包括:簡陋變為堂皇,陰暗變為敞亮,不整齊變為有條理。我有時從門前過,進去看看,經常是人山人海,多數櫃台前三層兩層人圍著,年輕的買穿戴,更年輕的買玩具,等等。我也買過一次東西,是腰帶,牛皮的,堅韌,很合意。高興之餘,想到昔時,辨認,原來就是當年買得木板《聊齋誌異》的地方。
閱微草堂
辛未年尾,大寒節之後兩天,祭灶之前四天,我又到位於北京外城虎坊橋東路北的晉陽飯莊去吃一次午飯。說“又”,是因為已經去過多次。都不是獨自一人。最多,或也最早,是輝君,仍是逝者如斯夫,也長時期沒有消息了。這次去,我是想到琉璃廠買紙,順便看看處理的金星歙硯。陪伴的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也去的理由,主要是出於惜老之心,照顧我,其次是順便到琉璃廠看看。組合之後就出發,根據不成文法,上下車,橫穿馬路,他們攙扶;我一方呢,要招待吃飯,於是直奔晉陽飯莊。飯莊在琉璃廠之南,相隔一站多路,吃它而不吃琉璃廠的什麼館,應該說明理由。理由有二。一是唯物的,那裏的山西名菜“過油肉”,專有菜“小炒肉”,我喜歡吃,而且價錢不貴。理由之二是唯心的,那地方是紀曉嵐(名昀)故居,即所謂閱微草堂。坐在那裏,飲竹葉青一杯,緬想二百年前,這位既有學識又有風趣的高級知識分子,用他的藏硯磨墨,寫他的筆記或其他的什麼,可以發思古之幽情。
我想依照時間先後的順序,說說自己和閱微草堂以及其主人紀文達公的一些因緣。紀氏生於清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卒於嘉慶十年(公元1805年),地道的乾嘉人物,我自然無緣見到。可是見過他的畫像《洗硯圖》,半身,頭長,上圓下尖,眼小近於閉,鼻端粗大,微有須,著寬袖長袍,左手持一長橢圓硯,彎至胸前,總的印象,是個十足的糟老頭子。人無可看,隻好說與人有關的雜七雜八的。
時間最早是《閱微草堂筆記》。我讀這類消閑書,始於《聊齋誌異》,那是上小學時期。上中學才得見《閱微草堂筆記》。其中殊少柳泉居士筆下那樣可愛的鬼和狐,可是他肯記“如是我聞”,希望讀者“姑妄聽之”,究竟比老學究高出一籌,所以也就喜歡看。不隻自己看,八十年代編《文言文選讀》,還選了《劉東堂言》等三則,介紹給青少年看。因為我一直認為,學文言,開始宜於讀些文筆流利內容有趣的,紀氏的這部書正是這樣的一種。
筆記淺易,甚至可以不雅馴,像是未嚐不可以說,文如其人,因為裏巷傳說,紀氏是最喜歡開玩笑的。但他還有另一麵,是正襟危坐寫大書,那是多人起草由他定稿多達二百卷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這部書,自入大學翻看之後,我就欽佩,離不開,因為閱讀古籍,它是最好的顧問。這不是說,它毫無缺失,是說,它有知見,能夠為我們引路;文筆簡練典雅,單是當作文章讀,也是一種享受。享而受之,獨吞,有違“與朋友共”的古訓,於是也在那部《文言文選讀》裏,選了《武林舊事》等三篇的提要,用意是,讀書人,顯示知識,誇耀見識,眼睛應該往上看,讀了《提要》,隻是三卷五卷,我們也就會自視缺然了吧?
缺是趕不上。就我自己說,還有閑事一宗,也苦於趕不上,是紀氏為清代藏硯名家,我也喜歡硯,可是因為少錢少緣,雖多年興趣不減而仍是隻能望洋興歎。歎,無用,隻好退一步,隻求看看。而上天不負苦心人,在五十年代初,由隆福寺街的三友堂,居然就買到《閱微草堂硯譜》。據民國五年徐世昌的序文說,是根據紀氏後代所藏僅有的一份拓片影印的。收硯約一百二十方,不知道是否有遺漏。拓片幾乎都是兼收正背兩麵,如果側麵有款識,也收。以拓片為中介看硯,有如隔簾幕看佳人,隻能得其仿佛。但就是這仿佛,其中有些,也足以使迷硯者饞涎欲滴了。有些款識也值得賞玩,隻舉兩處(原無標點,下同):
枯研無嫌似鐵頑,相隨曾出玉門關。龍沙萬裏交遊少,隻爾多情共往還。乾隆辛卯(案為三十六年,公元1771)六月,自烏魯木齊歸,囊留一研,題廿八字識之。曉嵐。
餘與石庵皆好蓄硯,每互相贈送,亦互相攘奪,雖至愛不能不割,然彼此均恬不為意也。太平卿相不以聲色貨利相矜,而惟以此事為笑樂,殆亦後來之佳話與?嘉慶甲子(案為九年,公元1804)五月十日曉嵐記,時年八十有一。
這有情趣。牽涉的曆史也有情趣,如遣戍新疆放還,其後二年就編《四庫全書》;嘉慶九年還有閑情銘硯,第二年就見上帝了。我特別感興趣的是與名書法家劉石庵(名墉)通硯的有無,所以昔年謅《詠硯十絕句》,其中之一就提到他們,詩雲:“鳳闕朝參退食餘,崇堅(劉評硯石貴堅老)貴膩隔城居(劉寓內城東四南驢市胡同,今改禮士胡同)。唐泥宋石相侵奪,白發題銘兩尚書。”
再說一件後來居上的因緣,是六十年代初,閱市,遇見紀氏藏南宋末家之巽(曾任校書郎)的眉壽硯。硯長方形,大而厚,左側有紀氏題識,雲:
海寧陳文勤公(案名世倌)蓄古硯二,輾轉販鬻,皆歸於餘。一為端石,刻泉結翠四篆字,署性存居士家之巽題,後為石庵持去。一為歙石,即此硯也。家之巽名見《癸辛雜誌》,則二硯為宋石審矣。嘉慶甲子十月曉嵐記。
石確是歙石,很舊,再證以題識的引周密書,即使不對硯譜,也可知必非贗品。可是文物商有個師徒授受的框框,說紀氏家道未落,硯從未散出,所以凡聲稱出於閱微草堂者都是偽造。我沒有這樣的框框,雖然推斷題識的秀勁隸書必是代筆(紀氏拙於書),還是收了。
其時關於紀的寓所,隻知道在虎坊橋一帶,所謂撲朔迷離。是八十年代中期,以某種機緣結識劉葉秋先生。他也是喜歡談掌故聽掌故的,於是有一次就談到閱微草堂。他說就是現在的晉陽飯莊,民國初年他家曾租用,閱微草堂在東院,北房三間,門上還懸著匾額,飯莊東鄰是個雜坊,一直往裏走就是。其後有一天,我又到晉陽飯莊吃飯,想到東院看看,飯莊人說,早沒有了。又其後不久,劉葉秋先生歸了道山。幸而閱微草堂的事,有關的人士也知道了,於是飯莊門外牆上加了“紀曉嵐故居”的題識,餐廳後院加了啟功先生寫的“閱微草堂遺址”的匾額。至於東小院,真閱微草堂,原匾額,劉葉秋先生作古之後,恐怕連知道的人也絕無僅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