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紅樓舊事(2 / 3)

先要泛泛說說全北京的。由住的時間方麵看,有長期、臨時二類。長期,可以長到幾百年,這是,或都看作,土生土長,按舊規定籍貫可以寫這裏,如大興(北京東城)翁方綱、宛平(北京西城)孫承澤等等就是。長期,還要包括時間不長而心情不想再動的,北京大學的許多教授屬於此類。形勢所需和心甘情願老於此的,要買住宅或租民房。北京有不少富戶,以多買房產、出租為生財之道,這類房名為民房。一所住房,多則上百間,少則十間八間,一家全租是住獨院。貧困人家無力租全院,隻租一部分,多則三五間,少則一兩間,是住雜院。臨時住,是外地來京辦事的那些人,多則一兩個月,少則三天兩天,事完就走。這類人集中在前門(正陽門)外一帶,所住之處名為店、旅館、客棧等。

青年學生在沙灘一帶生活,與全北京相比,住的情況是小同而大異。小同是少數可以租民房,但也不能歸入長期一類,因為沒有紮根的條件。大異是絕大多數處於長期和臨時之間,住的既非民房,又非旅店。這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已經走入北京大學之門的,另一類是在門外的。

已經走入門的有個特權,是可以住學校宿舍,不花錢,還有工友伺候。宿舍有兩類,以男女分。男生宿舍“量”多,計有東齋(在紅樓西北角)、西齋(在第二院西牆外)、三齋(在第三院北)、四齋(在紅樓北椅子胡同)、第三院宿舍(第三院內一座二層“口”字形樓)。女生宿舍“級”高,隻兩處,一在第二院西南角,另一在紅樓北鬆公府夾道。量多不必解釋,是床位多,共有大幾百,隻要學生願意,向隅的很少。級高要解釋一下,是女生訪男生可以入宿舍,男生訪女生絕不許入宿舍,隻有校慶一天是例外。據說,到這一天,不隻有人可訪允許進去,無人可訪也可以進去,各屋看看。但不知為什麼,我一次也沒去,因而不知道這集體閨房是什麼樣子,時乎時乎不再來,現在隻能徒喚奈何了。

以下入正題,說不住學生宿舍的,這就可以不分北京大學門內門外的,一網打盡,少數有條件的可以租民房。所謂條件,嚴格說隻有一個,是必須有女伴。這也要略加解釋。在那個時代,雖然理論上男女早已平等,租房卻必須男性出頭,因為隻有男性可以充當戶主。租民房,介紹所遍地皆是,就是貼在街頭電線杆上的半尺多高的紅紙片。措辭千篇一律:第一行在右方,由上到下四個較大的字,是“吉房招租”,以後第二行起較小的字寫,今有北(或東、西、南)房若幹間,坐落在什麼街什麼胡同多少號,有什麼什麼設備(包括燈、水等)。家眷、鋪保來問。所謂家眷,是必須有妻室,光棍男子漢不租。所謂鋪保,是租房有租摺,遷入前要找個商店蓋章作保,不能交租由商店負責代償。提起吉房招租,有兩件欠文雅的或者可以算作軼事的事應該提一提。一件是有個時期,北京土著對東北人和天津人印象欠佳,於是招租貼的最後都加上一條,是“貴東北貴天津免問”。另一件是有個新由南方來的學生,對北京的情況似通非通,看到招租貼之後去租民房,一看滿意,三句兩句談妥,最後房東慎重,加問一句,“您有家眷嗎?”兩地口音不同,南方人以為問的是“家具”,於是答:“家具不是你們供應嗎?”房東大怒,勢將動武,就這樣,租約糊裏糊塗地破裂了。

其實,供應家具的事並不假,但那是“公寓”,不是民房。公寓是適應不住宿舍或無宿舍可住的學生需要的一種住所,沙灘一帶很不少。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明的,門口掛牌匾,如我住過的坐落在銀閘的大豐公寓就是。另一類是暗的,數目更多,門口沒有牌匾,可是規製同有牌匾的一樣。所謂規製,由一個角度說是中間型,就是既不像旅店那樣流動,又不像民房那樣固定;由另一個角度說是方便型,即應有盡有而價錢不貴。這可以由住宿人那方麵來描繪一下,比如一個南方學生初到北京,下車後來到沙灘一帶,向人打聽哪裏有公寓。按照人家的指點,走進一家,問有房沒有。十之九是有,於是帶著你看,任意挑選。選定一間之後,公寓夥計幫你把行李搬到屋內。其中照例有床一張,書桌一個,椅子兩把,書架一個,盆架一個。打開行李,安排妥當,公寓供開水,生活大部分可以解決,並且相當安適。房租以月為單位,比民房貴一些,比旅店便宜得多。吃飯一般是在附近小飯館,也是費錢不多而保證能充饑。洗衣服也方便,有洗衣房的人定期來取來送,如果你懶而不很窮,就可以交付夥計,當作他的日課來辦。

前麵說,非北京大學的學生也集中於此,這“此”,說是公寓也未嚐不可。人多了,難免藏龍臥虎,如胡也頻、丁玲等就都在這裏生活過。不是龍虎,也能體會公寓生活的優點。一是人情味遠非旅店所能比,某處住得時間長了,可以和同院(包括公寓主人)同甘共苦,成為一家人。二更重要,是可以享受“良禽擇木而棲”的絕對自由,比如上午住某處,忽然覺得此處不便而彼處更好,就可以在當日下午遷往彼處,因為房總是有空閑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公寓逐漸減少以至於消亡,良禽擇木而棲的自由也逐漸減少以至於消亡。但沙灘一帶的格局卻大部分保留著,所謂門巷依然。我有時步行經過,望望此處彼處,總是想到昔日,某屋內誰住過,曾有歡笑,某屋內誰住過,曾有淚痕。屋內是看不見了!門外的大槐樹仍然繁茂,不知為什麼,見到它就不由得暗誦《世說新語》中桓大司馬(溫)的話:“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沙灘的吃

沙灘的住,有特點,所以寫了上一篇。吃,特點不多,不過談住而不談吃,像是掛對聯隻有上聯,見到的人會不滿意,所以不得不勉強湊個下聯。

還是以在沙灘一帶生活的學生為限。上一篇說學生有北京大學門內的和門外的兩類。這兩類在住的方麵區別很大,因為門外的沒有白住學校宿舍的權利。可是在吃的方麵區別很小,因為學校(如西齋)雖然有可包飯的食堂(每日三餐,一人一月六七元),但飯不能白吃,又沒有吃飯館隨便,所以門內的也有很多不吃包飯。這樣,談沙灘的吃,就可以不分內外,而集中說說分布在學校附近的飯館。

飯館都是級別不高的,原因很簡單,學生的錢包,絕大多數不充裕,預備高級菜肴沒人吃。飯館數目不少,現在記得的,紅樓大門對麵兩家,東齋附近兩家,第二院附近兩家,沙灘西端一家。其中有些字號還記得:東齋門坐東向西,對麵稍北一家名叫林盛居,北側也坐東向西一家名叫海泉居;第二院大門對麵一家名叫華順居,東行不遠路北一家名叫德勝齋。德勝齋是回民飯館,隻賣牛羊肉菜肴。沙灘西端路南一家,比其他幾家級別更低,北京通稱為切麵鋪。切麵鋪特點有二:一種可名為優點,是貨實價廉,比如吃餅吃麵條,都是準斤準兩;一般飯館就不然,吃餅以張計,吃麵條以碗計,相比之下就貴了。另一種可名為缺點,是花樣太少,品位不高。

照顧切麵鋪,絕大多數是體力勞動者,北京通稱為賣力氣的,因為飯量大,要求量足,質差些可以將就。但我有時也願意到那裏去吃,主食要十兩(十六兩一斤)水麵(加水和成)烙餅,菜肴要一碗肉片白菜豆腐,味道頗不壞,價錢比別處便宜,可以吃得飽飽的。可取之處還有吃之外的享受,是欣賞老北京下層人民的樸實、爽快和幽默。鋪子裏人手不多,大概是四個人吧,其中兩個外貌有特點,拿炒勺的偏於瘦小,臉上有麻子,跑堂的年輕,個子高大,於是顧客都用特點稱呼他們:“大個兒,給個空碗。”“麻子,炸醬多加一份肉。”大個兒和麻子坦然答應。反過來,他們也這樣稱呼顧客,顧客也是坦然答應。這在其他幾家就不成,買賣雙方之間總像有一層客氣隔著。

德勝齋的拿手好戲是燒餅加燉牛肉,學生照顧它,多半吃這個。它給人留下清晰的印象不是飯菜,而是人,一個跑堂的,其時大概二十歲多一點,姓於,學生都叫他小於。他和氣,勤快,卻很世故。幾乎能夠叫出所有常去的學生的姓名,見麵離很遠就稱呼某先生,點頭鞠躬,滿麵笑容,沒話想話。如果時間長些,還要盡恭維之能事,說不久畢業一定會升官發財,最低也是局長。世故的頂峰是一次大聚斂,說是死了父親,足穿白鞋,腰係白帶,見到熟學生就搶前一步,跪倒叩頭。北京習慣,這是討喪禮,有不成文的定價,大洋一元。那幾天,北京大學學生,熟識的見麵總是問一句,“小於的錢你給了嗎?”可見這次聚斂的範圍是如何寬廣了。

其他幾家非回教的飯館都有一種名菜,名叫“張先生豆腐”。顧名思義,是一位姓張的所創。據說這位姓張的也是北京大學學生,但究竟是哪一位,可惜不像馬敘倫先生,著書說明,“馬先生湯”是他何時何地所創。自己不說,他人想明究竟,自然隻能用乾嘉學派的考證方法。菜名張先生豆腐,創始人姓張,沒有問題。菜在沙灘一帶風行,其他地區罕見,此張先生與北京大學有密切關係,十之九也不成問題。是教師呢?是學生呢?傳說是學生;如果是教師,留名的可能性會大一些;可證多半是學生。菜裏有竹筍等,北方人少此習慣,可證這位張先生是江南人。——沒有考證癖的人,更關心的是好吃不好吃。我的印象是很好吃。價錢呢,一角六分一盤,在當時,如果一天吃一次,單是這一項,一個月就要近五元,就窮學生的身份說是太豪華了。

與德勝齋的小於相比,海泉居也有個出名的跑堂的,可惜忘了他的尊姓。這位與小於職位相同,可是誌趣大異,借用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妙論來說明,小於是中學為體,這位是西學為用。他向會英語的許多學生發問,“炒木樨肉”英文怎麼說,“等一等,就來”,英文怎麼說,等等。於是,漸漸,他就滿口不中不西的英文了。這已經足夠引人發笑。但店裏的什麼人還以為不夠,於是異想天開,請什麼人寫了一副對聯,掛在飯桌旁的牆上,聯語是“化電聲光個個爭誇北大棒,煎炸烹炒人人都說海泉成”,下麵落款是“胡適題”。聯語用白話,如果不看筆跡,說是出於《白話文學史》作者的手筆,也許沒有人懷疑吧?

一晃半個世紀過去,當年的這些飯館都無影無蹤了。滄海變桑田,天道如此,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惜的是張先生豆腐也成為曆史陳跡,想再吃一次的機會不再有了。

北大圖書館

文章標題不宜過長,所以隻好把本該寫在前麵的“我上學時期的”幾個字略去;“北大”也用了簡稱,全稱是要寫為“國立北京大學”的。這時期的圖書館在鬆公府,是新由紅樓地下室遷入的。這至少是再遷,因為據舊同學錄“沿革”部分所記,清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即建校之後四年)設置藏書樓,地點是在“學校後院”(推想就是應保存而於七十年代拆掉的所謂“公主樓”)。為了校外人看到這裏不致茫然,這裏要翻翻舊賬。所謂學校,是指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創立的京師大學堂,經過許多波折,最後才成為“北京大學”的。且說創立時的校址,原是清乾隆皇帝的四女兒和碩和嘉公主(下嫁傅恒之子福隆安)的府第,在景山之東馬神廟(借廟名為街名)西部路北。民國五年(公元1916年)在其東沙灘漢花園建紅樓,後用作文科教室,稱第一院(文學院),原馬神廟(改名景山東街,不久前改為沙灘後街)校址降為第二院(理學院)。專說第一院的擴張情況。紅樓鄰街,坐北向南,為四層磚木建築。其背後有屬於鬆公府的空地,再北偏西是鬆公府。先是一九一八年,學校租空地作操場;到一九三一年,一勞永逸,連府也買過來。府有幾進房屋,相當好,稍加修整就把圖書館和研究所國學門遷進去,館在前,所在後。館,藏書不少,所,藏古物不少,至今還是北京大學的一部分珍貴家當。我一九三一年暑後上學,鬆公府時期的圖書館剛啟用,一九三五年暑後離開學校,新圖書館已經建成(在府門西南),館即將升遷,所以說句笑話,我是與鬆公府時期的圖書館共始共終。又所以,談閑話就不該漏掉它。

當然,談它,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時我還年輕,很糊塗加多幻想,盲人騎瞎馬,而它,像一束微弱的光,有時照照這裏,有時照照那裏,就說是模模糊糊吧,總使我仿佛看到一些路。這樣說,提到圖書館,我是應該永遠懷有感激之情了。也不盡然,因為它給我的是一些“知”,而知,根據西方的最上經典,來於伊甸園中間那棵樹上的果子,受了蛇的引誘才吃,得的果報必是“終身勞苦”。但木已成舟,也就難於找到解救的辦法,因為生而為人,能力總是有限的,比如說,坐在哪裏,麵對眾人,說些自己絕不相信的“天子聖哲”之類的話,練練,不難;至於靜夜閉門,獨坐鬥室,奉勸自己相信鞭打就是施恩,那就大難。大難,想做也做不到,隻好不做。話扯遠了,其實我隻是想說說,四年出入圖書館,我確是有所得,雖然這所得,用哲學的秤衡量,未必合理,用世風的秤衡量,未必合算。

該言歸正傳了。且說那時候,北大有些學生,主要是學文史的,是上學而未必照章上課。不上,到哪裏去?據我所知,遛大街,以看電影為消遣的很少;多數是,鐵架上的鍾(在紅樓後門之外稍偏西)聲響過之後,腋夾書包,出紅樓後門,西北行,不遠就走入圖書館。我呢,記得照章應上的課,平均一天三小時,減去應上而理應聽的,不應上而願意聽聽的,剩餘的時間還不少,就也夾著書包走進圖書館。經常走進的房子隻有第一、二兩進。第一進是卡片兼出納室,不大,用處用不著說;第二進是閱覽室,很大,用處也用不著說。兩個室都有值得說說的,因為都有現在年輕人想也想不到的特點。

先說卡片兼出納室。工作人員不多,我記得的,也是常有交往的,隻是站在前麵的一位半老的人。記得姓李,名永平,五十多歲,身材中等偏高,體格中等偏瘦,最明顯的特點是頭頂的前半光禿禿的。這位老人,據說是工友出身,因為年代多了,熟悉館內藏書的情況,就升遷,管谘詢兼出納。為人嚴謹而和善,真有現在所謂百問不煩的美德。特別值得說說的還不是這美德,而是有驚人的記憶力。我出入圖書館四年,現在回想,像是沒有查過卡片,想到什麼書,就去找這位老人,說想借,總是不久就送來。一兩年之後,雜覽難免東衝西撞,鑽各種牛角尖,想看的書,有些很生僻,也壯著膽去問他。他經常是拍兩下禿額頭,略沉吟一下,說,館裏有,在什麼什麼叢書裏,然後問借不借。我說借,也是不久就送來。還有少數幾次,他拍過額頭,沉吟一下之後,說館裏沒有,要借,可以從北京圖書館代借,然後問我:“借嗎?”我說借,大概過三四天就送來。我們常進圖書館的人都深深佩服他的記憶力,說他是活書目。四年很快過去,為了掙飯吃,我離開北京,也就離開這位老人。人總是不能長聚的,宜於以曠達的態度處之;遺憾的是,其後,學校南渡之前,我曾多次走過淺灰色三層兼兩層樓房的新圖書館,卻沒有進去看他。應做的事而沒有做,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再說第二進的閱覽室。布置沒有什麼新奇,長方形比書桌大很多的木板大案,不遠一個,擺滿全室;案兩麵各有幾把椅子,是供閱覽者坐的。往圖書館,進室,坐在哪裏,任隨君便,隻要那裏還沒有人坐。但是既已坐下,就會產生捷足先登的獨占權。所謂獨占,不同於現在的半天一天,而是長時期。這長時期,來於借書還書的自由主義。具體說,自由包括兩個方麵:一方麵是借書多少,數量不限;另一方麵是借的時間,長短不限。此外還可以加上一種小自由,比如我們一些幾乎天天來的看客,座位有定,借書,大多是送貨上門。這樣,借的書,有的短期看不完,有的常常要翻翻,就不是勤借勤還,而是堆在麵前,以逸待勞。現在還記得,我的位子在室的東北角,麵前的書,經常堆成小山嶺,以至對麵那位的活動情況,看什麼書,是否記筆記,一點也不知道。前麵說過,圖書館藏書不少,我,頗有現在一些旅遊家的心情,到北京,不隻著名的燕京八景要看看,就是小胡同,隻要有感興趣的什麼人住過,也想走進去,摸摸殘磚斷瓦。於是而借這個借那個,翻這個翻那個。就這樣,許多書,大塊頭的,零種的,像遊魚一樣,從我的麵前遊過去。由自己方麵說,是跳到古籍的大海裏,盡情地撲騰了一陣子。結果呢,如果也可以算作有所得,這所得,至少就上學的四年說,完全是也奉行自由主義的北大圖書館之賜。這裏需要加點說明,是我並不提倡這方麵的自由主義也向外擴張,向下流傳,原因是,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圖書館的任務,方便讀者的一麵當然要重視,但還有另一麵,是看守,防止損壞丟失,這後者如果一放鬆,那就不堪設想了。

說到向下流傳,我不由得想到現在的北大圖書館。真夠得上發揚光大了。遷到原燕京大學,新建了既高大又豪華的樓房。書,吞並了燕京大學收藏的,加新購,據說就數量說,已升到全國第二位,僅次於北京圖書館。善本,甚至孤本,也不少。這新圖書館,我也利用過,是幾年以前,因為考證有些舊人舊事,須查善本。照章,帶著介紹信,還求副館長版本專家郭君打了招呼,才拿到善本室的閱覽證。善本室的工作人員也和善,但照章,要先查卡片,寫好書名和編號,坐等。找到,要先交工作證和閱覽證,作為抵押,然後領書。看完,還要立即歸還。對於防止善本的損壞丟失,手續再增加,我也諒解;隻是借到的書,有的蓋有舊北京大學的印記,我看看,想想,感到那樣多的書,那樣長的過往,都離我太遠了,不禁為之惘然。

我的琉璃廠今昔

這個題目,“我的”兩個字最重要,去掉這兩個字,文章就不好作了。幸而早已有人作過,那是寫《販書偶記》等書的孫殿起,琉璃廠通學齋的有“實”學的主持人,喜歡考史,於幾十年前輯了《琉璃廠小誌》(作古後由別人整理出版)。這本書的大優點是繁而雜,繁是有聞必錄,雜是連類而及,如談舊書,就走出琉璃廠,兼看看隆福寺、東安市場等地。優點還可以分類說。一是舊聞多,凡是散見各書之有關琉璃廠的,如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之類,都收了,這樣,想了解琉璃廠,就用不著東翻西檢,有這一本就夠了。二是有很多材料不是來自書,而是來自他自己的所見所聞和所記憶,這是最珍貴的史料,因為放過就會湮滅,即以《販書傳薪記》那部分而論,所記的有些人,不見經傳,我還熟識,見到就感到特別親切。三是所收遊記、詩詞之類,可以作為臥遊之資,那就還有考史以外的價值。但這樣一來,我就有如前行有虎攔路,隻好繞道走,著重寫“我的”,以表現另一時期的琉璃廠的今昔變化。想分作三個段落談,一是三四十年代,二是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前半,三是文化大革命之後。

先說第一個段落。一九三一年夏,我念完通縣師範,無路可走,到北京考大學。心目中考兩處,北京大學和師範大學。北京大學考期在前,發榜也快,僥幸錄取,樂得犧牲一元錢的報名費,可以入師範大學的考場而沒有去。人生的旅程有如實際行路,岔路口,走上一條,前麵的景象就與走上另一條迥然不同。且說北大與師大的兩條路,可以推想,千差萬別,一言難盡。其中很小的之一屬於地理方麵,包括遠近和方便不方便。扣緊本題說,入北京大學,我就有住北河沿第三院宿舍的機會,離東安市場就近了;入師範大學,校址在和平門外路西,原琉璃廠的琉璃窯所在地,到後期書業集中地的琉璃廠,出校門往南,不過一箭之地。簡而言之吧,我因為沒入師範大學,與琉璃廠的關係就難得親近,或者說,隻能間或走走而不能朝夕流連。間或去,目的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平時買筆墨之類,一類是舊曆正月逛廠甸。先說有目的的買。窮學生,沒有乾隆年間四庫館中人查書的需要,沒有搜求善本的財力,所以到琉璃廠,很少走進書店,偶爾進去看看,也很少買。買筆墨等用物的時候比較多。筆買賀蓮青或李玉田的,七紫三羊或五紫五羊,一支不過兩三角錢,店裏人還管挑選,撚撚毫端,看看,才遞給買主。墨買胡開文的,五百斤油,黑而亮,一支也是兩三角錢。三家都在東琉璃廠。古董店,舊墨不少,聽說有點地位的文人、書人、畫人都用舊墨,乾隆年的,一錠一二元,也不很貴,我們不敢問津。筆墨之外,記得由書店買過幾種書,其中一種是《永懷堂古注十三經》,七七事變戰火中失落了。還買過碑帖,現在居然還有殘存,如二爨,《穀朗碑》,《嵩高靈廟碑》,大概都是看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時候買的。

再說逛廠甸。由老北京看,廠甸也是廟會的一種,定期,男女老少都去,有賣有買,可吃可玩。由書生看就不同,比如外城廣安門外有個五顯財神廟,廟會期在舊曆正月初二,經商之家必去,書生就很少去。廠甸廟會不拜神,會期長,由正月初一到十五,有些人卻天天到。原因之一是展出待價而沽的是古舊書籍、古舊書畫以及古董等;之二是貨多,勤換,天天有巧遇的機會。以下具體說“我的”,記得是由一九三二年起,每年會期平均去兩三次。路程是由北而南,出和平門。出去不遠,路中間是席棚,向南延伸很遠。裏麵掛滿舊字畫,據說名家款的,幾乎沒有真的。索價不一定,也許幾十幾百,三兩塊錢就成交。我這樣的既無眼力又無財力的人當然不敢過問,所以總是走馬看花,一穿而過。席棚北端往南不很遠,兩旁都是背牆麵街的書攤,整齊大部頭的不多,因為意在清除叢殘存貨。但是反而容易發現罕見的,所以攤前總是不冷清,其中還有不少戴花鏡的老朽。我也買到一些,其後有的散失,剩下的一些混在叢雜中,辨認也難了,隻有一種,《粵雅堂叢書》本《蘇米齋蘭亭考》二冊,日前偶然見到,已淪為一舊硯之座,記得確是逛廠甸時候買的。廠甸廟會海王村內(今中國書店)為古董攤集中地,其東火神廟內為珠寶玉器攤集中地,那是供應另一類主顧的,與書生無關,隻好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