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張中行(代序)(2 / 3)

中行先生在文章中,曾講過當年北大的入學考試。因為我自己是考過北大的,所以備感親切

。一九三○年,當時山東惟一的一個高中——省立濟南高中畢業生八十餘人,來北平趕考。我們

的水平不是很高。有人報了七八個大學,最後,幾乎都名落孫山。到了窮途末日,朝陽大學

,大概為了收報名費和學費吧,又招考了一次,一網打盡,都錄取了。我當時尚缺自知之明

,頗有點傲氣,隻報了北大和清華兩校,居然都考取了。我正做著留洋鍍金的夢,覺得清華

圓夢的可能性大,所以就進了清華。清華入學考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北大則給我留下了難

忘的印象。先說國文題就非常奇特:“何謂科學方法?試分析詳論之。”這哪裏像是一般的

國文試題呢?英文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語法方麵的試題以外,還另加一段漢譯英,

據說年年如此。那一年的漢文是:“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

滿。”這也是一個很難啃的核桃。最後,出所有考生的意料,在公布的考試科目以外,又奉

贈了一盤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襲擊: 加試英文聽寫。我們在山東濟南高中時,從來沒有搞

過這玩意兒。這當頭一棒,把我們都打蒙了。我因為英文基礎比較牢固,應付過去了。可憐

我那些同考的舉子,恐怕沒有幾人聽懂的。結果在山東來的舉子中,隻有三人榜上有名。我

僥幸是其中之一。

至於沙灘的吃和住,當我在一九四六年深秋回到北平來的時候,鬥換星移,時異事遷,相隔二十

年,早已無複中行先生文中講的情況了。他講到的那幾個飯鋪早已不在。紅樓對麵有一個小

飯鋪,極為窄狹,隻有四五張桌子。然而老板手藝極高,待客又特別和氣。好多北大的教員

都到那裏去吃飯,我也成了座上常客。馬神廟則有兩個極小但卻著名的飯鋪,一個叫“菜根

香”,隻有一味主菜: 清燉雞。然而卻是賓客盈門,川流不息,其中頗有些知名人物。我

在那裏就見到過馬連良、杜近芳等著名京劇藝術家。路南有一個四川飯鋪,門麵更小,然而

名聲更大,我曾看到過外交官的汽車停在門口。順便說一句: 那時北平汽車是極為稀見的

,北大隻有胡適校長一輛。這兩個飯鋪,對我來說是“山川信美非吾土”,價錢較貴。當時

通貨膨脹駭人聽聞,紙幣上每天加一個0,也還不夠。我吃不起,隻是偶爾去一次而已。

我有時竟坐在紅樓前馬路旁的長條板凳上,同“引車賣漿者流”擠在一起,一碗豆腐腦,兩

個火燒,既廉且美,舒暢難言。當時有所謂“教授架子”這個名詞,存在決定意識,在抗日

戰爭前的黃金時期,大學教授社會地位高,工資又極為優厚,於是滿腹經綸外化而為“架子

”。到了我當教授的時候,已經今非昔比,工資一天毛似一天,雖欲擺“架子”,焉可得哉

?而我又是天生的“土包子”,雖留洋十餘年,而“土”性難改。於是以大學教授之“尊”

而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端坐在街頭飯攤的長板凳上卻又怡然自得,旁人謂之斯文掃地,我則

稱之源於天性。是是非非,由別人去鑽研討論吧。

中行先生至今雖已到了望九之年,他上班的地方仍距紅樓沙灘不遠,可謂與之終生有緣了。

因此,在他的生花妙筆下,其實並不怎樣美妙的紅樓沙灘,卻仿佛活了起來,有了形貌,有

了感情,能說話,會微笑。中行先生懷著濃烈的“思古之幽情”,信筆寫來,娓娓動聽。他

筆下那一些當年學術界的風雲人物,雖墓木久拱,卻又起死回生,出入紅樓,形象曆曆如在

眼前。我也住沙灘紅樓頗久。一旦讀到中行先生妙文,也引起了我的“思古之幽情”。我的

拙文,不敢望中行先生項背,但倘能借他的光,有人讀上一讀,則予願足矣。

中行先生的文章,我不敢說全部讀過,但是讀的確也不少。這幾篇談紅樓沙灘的文章,信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