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Mandy第一次離開楓香區,第一次坐上小火車,關不嚴的窗戶,震耳的轟隆聲,一點也不像從來都是遠遠看去,在山間輕巧滑行的青綠小蚓蛇,就連大山也是這麼無趣,總是樹,各種各樣的樹,車廂裏的衣帽鞋襪的氣味更是讓先前在站台上的興奮感蕩然無存,天又要黑了,帶著對扭動的公交車相同的反感,Mandy枕著手臂又睡著了。在幹渴中咳醒,Mandy跪在棕黃色的座椅上,貼著窗戶看著外麵灰蒙蒙,越往西隧道越多,黢黑的窗戶上投影出Mandy結痂腫脹的眼皮,一場驚嚇,已經讓她有些忘記自己本來的臉了,“要變天了嗎?聖安斯院長。”“不是的,這是梧桐區所特有的風景,你會習慣的。Mandy,你可以叫我Pearl。”“好的,Pearl,我以後都一定要叫Mandy嗎?媽媽在天上會答應嗎?”“當然了,媽媽多麼想Mandy可以開始新的生活,還記得嗎?明天是你十歲生日,想要什麼禮物?”Mandy在顛簸中感到困倦,此刻已饑腸轆轆,但不想討要一份生日禮物,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償還母親,閉上眼睛安靜地靠坐在黏膩的皮椅上,再一次借著睡眠來抵抗饑餓,半夢半醒間發出潛意識裏的喃喃聲:“我好餓,想吃一碗清水麵,媽媽每次都放兩個雛蛋。”Pearl從身後摟緊了Mandy,握著她細小的胳膊,真是個軟綿的孩子,同樣軟綿無骨的命運,一場滑坡的車禍,搜救人員對兩輛翻車著火的大巴進行搜救,全車人都成了焦炭,發現Mandy的時候,她的身體被母親的雙手緊緊地箍著,小臉蛋給熏得發黑,一動不動,所幸呼吸均勻,小肚皮一下一下的鼓動,就是拍不醒,怕是暈了過去,好不容易分開了兩母女,才看清母親身體呈現怪異的側傾姿勢,僵硬的手臂將Mandy穩穩得固定在車窗的邊框上,如空握拱形的手掌。
Pearl看著電視畫麵上爆炸燒毀的車輛和擔架上裹著破爛毛毯的Mandy,半晌說不出話,兩手相疊捂著胸口,使勁按住心跳,堅信這是神的奇跡降臨,救世的福祉,她急切地去亞蘭德醫院見Mandy,這是她唯一一次靠近啟示的機會。醫院位於楓香區的西側,相對於中心及東側的喧鬧的走私夜市相比,要冷清有序得多,夜間的單程巴士班次依舊頻繁,乘客卻寥寥無幾,坐在首排座位上,Pearl摘下絨毛手套,默默地做了一段禱告:“全能的父,你在高處觀望,孩兒在世的旅程。哦,至聖的上帝,我出我入你都知道,掌管我的生命,不讓任何的攔阻使我離棄你,保守我脫離爭戰,不讓罪惡的網羅和試探絆倒我,讓我躲在至高的隱藏處,用你大能的手庇護我,使我得以安然。哦,主,指引我,使我不至跌倒,把我從惡魔手中拯救出來,因我愛你的名,完全信靠你。聽我的禱告,奉靠我主耶穌基督的聖名。阿門。”來到醫院,在二樓盡頭的開放病房裏找到Mandy,她已經清醒,不再是電視裏昏迷的狀態,跟另外11個風燭殘年的病患同住,護士說起她的哭聲,那幾天幾乎哭完了一個生命,安靜倒也突然,也許是房間死亡的味道讓她明白母親是再也無法出現了,並且如果不哭鬧的話,護士姐姐在擦身和換藥時會溫柔些,也安生得開始靜靜躺著。Pearl走進病房,裏麵窗戶緊閉,隻有地燈昏黃的光束,向上照在牆壁的黴斑上,晃眼,空氣裏充滿了頭油和身體久未衝洗所散發出來的悶臭。醫院的護士長告訴Pearl,現在除了媒體,沒有人來看望孩子,所幸僅在後背和臉上有輕微的燒傷,車禍裏的是單身母親,父母早在四年前去世,未曾告訴朋友孩子的父親是誰,至今沒有親戚願意收養。
孩子成了孤兒,怕是自醒來的一刻起,將縮在滿背的疤痕殼裏,於人世間無助飄搖,Pearl感到憤怒,她不是不知道這看似暖熱的社會實則荒誕薄情,她憤怒的是竟然沒有人領悟到這是神的恩賜,當然他們也不相信神,空虛的人們!她決定帶著這個孩子去聖安斯,那裏有全新未知的生活。Pearl托了一下老花眼鏡,將睡去的Mandy攬在懷中,她握著小拳頭,身體不放鬆,眼睛周圍有灼燒的斑點,仿佛是羽翼著了火星子後拍打留下的痕跡,有些破損的地方結了痂,有些劃傷了的地方生了淡淡的棕色色素斑,那些斑紋似從皮膚深層生發暈散,她輕輕的撫摸,從突起處仿佛能觸摸到神靈殘留的氣息,新長出的眉毛濃密,Pearl朝手指嗬氣,舒了舒Mandy的眉頭,看著微微上揚的眼角,整個麵容竟尤如塗了鬆煙墨的娟秀細描,精致又神秘,似係了一副素雅的複古雕花麵具,夜黑透了,三點十七分,Pearl合了合羊絨頸巾,暖意包裹,也閉上了眼睛。
一覺醒來,遠處已是一片寬闊的風景,Pearl為Mandy穿上她用棒針織的的一件米色寬肩套頭線衫,長至小腿,多出來的袖子也翻折幾道,喝完一杯牛奶,Mandy站在走廊邊,踮起腳,下巴擱在窗台上,一手在玻璃上壓手印,另一隻手裏握著花生醬三明治,疑惑著為何一夜之間,已然是冬季,太陽尚未預備出現,而且這裏的冬季看起來更加冰冷灰暗。Pearl說我們一路西行再往北,已經進入梧桐區了,梧桐人口稀少,更缺乏楓香那樣的科技和創造力,他們僅能遵循繼承祖輩的做法,在不適合農作的空地上種植梧桐樹,與Mandy看慣的楓樹截然不同,梧桐枝幹上稀疏的葉子,跟隨狂風亂舞,肆意的搖擰,看不出是奮盡全力想要掙脫束縛,還是熱情洋溢的招攬,遠遠望去,它們呈現一種混雜的枯黃,葉脈與樹幹已無聯結,唯剩一層韌質的表皮牽扯,Mandy感覺不到這裏未來的生機,四處都有即將落敗凋零的趨勢。但這片土地廣闊無邊,天空尤其低,灰色的雲極為繁複,好似有幾十層的薄紗層疊,如小學歌藝比賽時老師在舊街淘來用來偽造雲層的藍色閃光緞帶,錯落有致,群聚懸浮,新世界一般的觀感讓人耳目一新。火車還在前行,車廂門框的縫隙中不斷擠進冷空氣,Mandy眼前空寂遼闊,始終沒有見到一座高樓,仿若無人之境,隻有遠近的植物相接,層疊的山脈相連,或高或低,弧線連貫自然,不似真實之景,隻在山坳裏有零星的一片片院落散落在火車沿線或樹林的深處,現在是已是上午十點,光線依然灰暗,眯著眼睛,勉強能看到它們三五成群,相對而建,在灰白磚牆上覆青色的屋瓦,還有一條猩紅色的屋簷線,這片景色曾經出現在《國家自然》第一冊第二章中的一張插圖裏,標題是“北奴的叢林生活”,Mandy不喜歡這門課,教課的男老師禿頂的大腦門發著光,隻在開頭和結尾略略提及書本的內容,整堂課不斷重複敘述他那不切實際的傳奇成長經曆,還有他一而再誇大自命不凡的糊塗水彩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