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馬騎豹就得直接談嗎?也不一定。雖說都這把歲數啦,這事兒搞不好也會被人笑話的。咳——以往出的“笑話”,難道還不是教訓嗎?
這老家夥可真能“抻”!前些日子他挺主動,主動地讓人不免害怕。
可這段時間又沒什麼動靜了。怎麼回事呢?
於娜拉女士發現,這等待的焦慮遠遠勝過以前的那種害怕。可是,找人家說什麼呢,就說自己實在是“熬”不住啦,可這多丟人!簡直羞臊死個人啊。哦,不行,再想想吧。
看著漆黑的室內,於娜拉輾轉反側地在床上翻著身。不住地,虛弱地歎著氣,“真沒辦法啊!任何事情都是這樣,時間久了,總會有什麼難以預料的事情發生,某些可能改變一個人的人生的、不可等閑視之的事情。好像就是這個意思,她又一次聽老師這樣說過。
有幾次,都是幾個人都在場的時候,其實,不過是在小區的路旁或樹蔭下的鄰居們閑聊的時候,大家碰在一起。老師總是談笑風生,而馬騎豹卻總是微笑著,聽著,不肯輕易置喙。隻有那次幫助自己包餃子,那次例外,他說了不少話,說的挺好的。那一回的接觸,他們交談了很久。他們談得坦率而融洽,即像老朋友,又像新戀人。
看來,這男人啊,一般都比女人厲害。男人是後發製人。第一印象對他們來說,似乎並不重要,他們會在第二第三第四甚至更遠的以後,製服女人。這個老馬,就是那種筋道、韌久的性格。
近來於娜拉發現馬騎豹保持著良好起居習慣,臉上帶著某種神聖的、古樸的神態,這一陣子他已經從數月的打工的勞苦中恢複過來,黝黑的額頭下一張健康的臉上掛著微微的笑意,透漏出他心緒的寧靜和一種能夠掌管自己的命運的滿足之態。
於娜拉發現,想象中的人物往往比實際中的那個人,更有吸引力。她腦海中浮現出來的馬騎豹其實非常魁偉,富於那種成熟男子漢的美。特別是他那張顯得還很年輕的臉,雖說有著幾絲白發,他厚厚的胸肩,讓人覺得他別有一番健美和魄力。與那些農民出身的同齡人相比,馬騎豹特別突出的是潔淨、利落。啊,他簡直比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更有魅力!特別是他給人的那種隻有到了一定年歲才具有的那種剛毅的感覺,這還使人感覺出那種老練的才幹。特別是他的誠實、中肯,簡直能得到十八到八十歲所有的女人的信賴。
這種男人,性格中很有力的一麵就是,他既不虛弱,也不遲鈍,儼然是那種信奉“貧則獨善其身”的信條,經曆過一切,老成穩重,卻絕無輕浮地爭強好勝、妄自尊大的意味。
聽說老師家的事情啦,於娜拉便下到八樓前去探望、安慰。敲門進入客廳,她高興地看到馬騎豹也在。人們正在不急不緩地說著:
······
“老年人的愛情嘛,也是有的。不過實際上是一種愛護、愛惜之情。”
“是的,是的。”
室內的鄰居有於娜拉熟識的,也有不大接觸,連姓什麼都不知道的。也不知大家是從哪說起說起的,又都說了誰。於娜拉進門後被女主人輕聲寒暄著,請到了一張單獨沙發上坐下。她聽了一會兒,漸漸明白了,大家在討論網上新出現的一所“夕陽紅婚戀網”。
女兒的婚姻失敗,來客們表示了同情,隻是在女兒再婚的時間上大家莫衷是一。有人說趕緊再搞個對象,以便盡快抵消以往的痛苦;有的則說不必著急,讓事情沉澱一下,好好思量一下再邁出新的、決定性的一步······老師現在是當事者迷。一個那麼博學、聰明的人,此時隻有了唉聲歎氣,竟是“張天師被鬼迷住——無計可施啦”。
“順其自然吧。”馬騎豹徐徐說道,“一輩子不管兩輩子事。”接著,他看了看就近地坐在那裏的於娜拉,不知他是為了什麼,他講起了自己家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一段關於兩隻貓的往事。
以前馬騎豹家裏,還是幾十年前的東北的家裏,養了兩隻小花貓。一隻是先養了一段日子的。後來家裏人大概覺得它好像有些孤獨,便又給它找了個伴兒——一直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小花貓。
不久家人們欣喜地發現它們是一公一母,正好組成一個貓的家庭。
可是很快問題就來了:這一對兒小貓兒並不肯和睦相處,它們整天掐架,特別是吃食的時候。有時候簡直是不共戴天的架勢,相互又抓又咬,頭破血流的。
看來它們實在合不來啊!家人開始商量著,如何才能製止它們的廝打爭鬥。隔離?讓其中一隻失去自由關在一個籠子裏?或者將一隻送給別人?
在究竟留下哪隻的問題上,一家人意見都不統一。就是說人們對哪隻,似乎都有了挺深的感情。但是又不能總看著它們老這麼嘶叫著不斷拚命地投入戰鬥哇。
人們就在左右為難,猶豫不定中又過了一段時日。不經意之間,大家發現這一對貓冤家,不知從什麼時候兩位和好啦!不僅不再打架鬥毆,變得十分親昵,甚至幾乎合二而一地恩愛和諧,無論在哪裏竟都形影不離啦。
後來的十幾年過去了,它們的後代大家也記不清有多少了。貓的壽命不長,也就那麼十來年吧。這兩隻貓中的公貓先死了,大家善良滴一致認為它是“老死的”。
想不到的是,一連多少天,剩下的那一隻,就是那隻母貓吧,居然一直不吃不喝,一直四處走來走去的尋找那隻公貓,先是大聲地悲慘地叫喚著,後來虛弱得隻張嘴都發不出聲音來了······不久,它也死了。
以後家裏也養過貓兒、狗兒什麼的動物,隻是再也沒見過像那對兒貓夫妻那樣的啦。
老師和眾鄰居聽了這個貓故事,半響都默默無聲。
一時屋子裏靜靜的。有人心裏悄悄設疑:這貓兒狗兒的,畢竟不好和人——老師家的女兒相提並論。老馬現在說這個故事,大概不倫不類地不大合適。可是,將自己這個想法現在說出來,恐怕,更不大合適!
於娜拉卻聽得驚心動魄。這個馬騎豹!他說貓,還是說人?想起自己的婚姻,以前的家庭,莫非······一念之差!於娜拉表情木然地,竟渾然不知自己是怎麼離開老師家,回到自己的臥室內的。
在於娜拉的丈夫王小明教練被停職整天在辦公室寫檢查的時候,於娜拉堅決提出離婚。盡管同事們與體校領導都曾竭力勸阻,那王小明也聲淚俱下地跪在於娜拉的腳下哀求她,泣求“再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可於娜拉決心“眼裏不能摻沙子”,鐵石心腸地離了婚。
離異了兩年多後,王小明教練便與那位小三兒——那位可憐的女工、被原配於娜拉斥為“狐狸精”的單身媽媽,重新組成了家庭。
這讓於娜拉又意外,又惱火。
因為於娜拉到變成了一位單身媽媽。隻是她將單身拉扯孩子所帶來的一切困苦與艱難都化作了仇恨——仇恨那個王小明及其小三。
這種仇恨,後來的十幾年中她不斷灌輸給兒子,直到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終於到了於娜拉退休得時候,她離開了單位。不久又離開自己的住房,搬到了兒子、兒媳家居住。打算就這麼安度晚年的了。
又是沒有想到——那天,三十多歲的兒子代表媳婦,向於娜拉宣布了自己和老婆“一致的決定”:請她把工資卡(現在已換成退休金卡)交給兒媳。
“您在我們家有吃有喝的,還要錢幹什麼?”兒子的理由充足。
兒媳婦沒有露麵,躲在門口偷聽。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讓著老媽媽交出她的房證和存款。
於娜拉不僅沒有表現出兒子兒媳認為的那種“通情達理”,乖乖滴交出工資卡,而是氣恨得差點兒昏了過去。
“兒子啊,媽媽可是把一生都給了你!你,你怎麼能······這麼對我?!”於娜拉吃力地提著箱包,哭泣著離開了兒子兒媳的家。
那天趕上下著鵝毛大雪,雪花紛紛摟在於娜拉的頭上、肩上。
媽媽的雪中的踽踽獨行淒楚離去的身影,讓那當兒子的頓時想起了電影裏演的祥林嫂。
他鼻子有點發酸。可想到了自己日後的“幸福”,還是咬了牙:您這是自己找的!你不仁,就不能怪我們不義。
再後來,於娜拉“逃離”了北京,來到了威海。
她畢竟是個剛強了一輩子的女人。雖然也曾打算一切就依著兒子兒媳算啦。但是,最終還是做出這種“狠心的決定”——孤獨也比“受氣”強百倍啊!
“······一個人生活太不容易,特別是女人則更不容易,若是上了年紀的又是個女人,則更更不容易!”一次,鄰居的幾個老娘兒們在樓下納涼、閑談。
於娜拉正好上街路過,正好聽到這段話。她心裏“呼”的一沉,不由狠狠地瞪了那信口開河的還算年輕俊俏的那個娘們兒一眼。她很想走過去,當即予以糾正。
可她轉念一想,算啦,不必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家庭婦女們計較,有失身份。不管怎麼說,自己身為中級職稱的教練,屬於科技人員、知識分子,是有一定身份的女性。在那些俗人麵前,就應該不屑一顧,清高孤傲!
回到家裏,一整天,她還是一直心緒不寧的。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大海中劃著一條小船;或者是在迷失在沒有路的森林裏跋涉。於娜拉覺得自己的那點兒自信,雖然在女人堆裏算是比較強的,但在這種單槍匹馬可憐的處境中在一點點減弱。她屈服地承認,不定哪天,自己就會最後崩潰。
回想以往。過去的歲月,那些漸行漸遠的事情不知為什麼反而看得更清楚啦。當時真的是“入陣者迷”,迷迷糊糊。現在那些都變成了曆史後,又豈止是旁觀者清?簡直就是在空中俯瞰:工作,生活,中的那點事兒,當時的情景,人物種種,事物的動態發展,竟都一目了然。
是啊,等你什麼事情都洞若觀火,什麼事請都弄明白了的時候,我們——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