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邊的天際泛出一片紅光,雨已經停了,霞光穿過樹林,映得木屋紅光照人,屋簷下滴滴答答的水聲聽著格外醒耳。樹林裏的涼風從木屋四壁的縫隙裏透進來,涼意沁人。程宇坤垂著頭盤腿而坐,半天裏紋絲未動。阮靈馨默默穿好衣服,悄悄從背後抱住了他。她側臉貼著他的背,用耳語般的聲音跟他說謝謝,告訴他自己此生無憾。
程宇坤的心已然跌入穀底,降至冰點,阮靈馨暖心的貼己話讓本已萬分悔恨的他更覺羞愧。錯已經無可挽回,再無理由可說,他虧欠於眼前的人,更傷害了尚未知情的那個她。
“我會負責的,靈馨。請你給我些時日。”
“負責?為什麼?”阮靈馨淒涼一笑,“你對我,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愛麼?負什麼責?我於你,是朋友,是同窗,獨獨不能是愛人,僅此而已,不是麼?”
程宇坤沉默不語,“我無需你負責,不過我的一廂情願罷了,與你何幹?我隻是,放縱了一回,是我誘惑了你。強逼的愛情沒有好結果,你不必內疚,沒有什麼虧欠於我。我知足了,真的!”
“你說我的那些話,沒有錯。惜妍對我就像光、像空氣,像身體裏另外的那個我自己,是我的靈魂。我以為那樣靜靜和她在一起,聽她的聲音,看她的笑,和她共同呼吸就是愛情,卻從來沒有發現這四年來是她一直為我遮擋著外麵的風風雨雨。她讓我能夠安心地做自己,讓我覺得自己了不得。直到聽到她還要為我的將來披荊斬棘,那一刻我才發覺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是。我們會是一路人麼?也許不。有些事情你改變不了,能做的便是放手。”
“所以你要躲著她,逼著她離開了?你是傻了麼,程宇坤?她在等你呢!”
“除了這樣,我別無其他。就像你說的,一旦我答應了她,未來又能怎樣?就一定順風順水麼?未必。我了解自己,那樣就不是我了。我不自信,會自卑,會自暴自棄,這些都說不準,那時的我她若看在眼裏,該是會心痛了。我不想她難過痛苦,與其如此,不如來得痛快,就這樣散了,各奔東西。”
“就這樣了?會後悔吧,難受心痛,她注定要成為你心裏的朱砂痣了!”
“說不會,你也不相信,是不是?”程宇坤自嘲地笑了,“痛一世不如痛一時,她總歸有自己的路,我有我的路,你有你的路,這路還得自己走。”
“那麼我呢?”靈馨忽然問。
“你希望呢?”
“希望你能愛我!”
宇坤無語,靈馨接著道:“你說的負責,就是領一張證,從此一個屋簷下搭夥做飯過日子,同床異夢麼?”
宇坤看著她,依舊不言語。
“我可以接受。誰也無法保證愛著就不會同床異夢、貌合神離,不愛的相濡以沫、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不能做愛人,做親人,也可以的,難道不是?”
程宇坤的心像被重擊了一下,鈍鈍的痛。他該說什麼,怎麼說,對眼前的人。他心底此刻滿滿當當還是另一個人,如何給她一席之地?他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個她。那麼眼前的人呢?當真沒有絲絲縷縷的情愫在心間?適才的翻雲覆雨猶如夢一場,過去了,卻是不留痕跡。何必?既然不愛,為何心底會有隱隱的痛?是憐惜,是同情,亦或隻是血氣上湧的衝動?他也說不清了。既已成事實,早日做個了斷,得個結果,該是最好的了。也或許,這權可作為給自己的借口。
那天過後,阮靈馨整個人都敞亮起來。如同一間長久不曾見光的屋子突然打開了窗子,陽光照亮了她的世界。程宇坤並未給她一言一語的承諾,她卻依然滿足快樂。偶爾時,她又會想,這至少是有了一線希望,有了這希望她便有了堅定走下去的信心。沒有人能夠阻擋她,她就是要愛他,偏執、癡望、妄想,無論什麼都好,她隻要愛他就足夠。愛他,這是她一個人的事,他回應與不回應,她都在這裏,一如既往。心底裏這樣的愛讓她容光煥發,愈加光彩照人,這樣的變化讓明眼的人一眼便能看穿,她卻毫不在意,就便在看到顧惜妍的時候,亦如此。
對顧惜妍,阮靈馨打心底裏還是有些許歉疚的,再見她時,開始生硬不自然,想刻意的疏遠,卻還不能太過明顯。顧惜妍不知有沒有看在眼裏,因為她看上去毫無察覺,待靈馨仍同往常。那日清晨醒來,晨曦微露,靈馨看到惜妍獨坐在窗前,神情落寞。
想必她坐在那裏已經有段時間,白天裏她在人前若無其事,想法其實都憋在心裏。接連兩天過去,宇坤那邊仍是沒音訊,她也不見有要去找他的心思,就這麼僵著,靈馨不知他們二人到底作何打算。但看著惜妍那樣子,她心裏的愧疚還是翻江倒海地湧來。她覺著自己厚顏無恥,卑鄙自私,忐忑著,不安著,卻沒有勇氣放棄或者離開。
對程宇坤如火如荼的單戀已經讓她癡狂迷醉,夜裏猛然睜開眼睛,腦子裏一片澄明時,她會忽然發覺,自己愛著的也許已經超越了那個人,而是愛上了自己期許的愛情。她不該抱有希望,可是那天他最終抱住她的那一刻,他又給了絕境中的她本不該有的希望。有一時她想讓他們和好,斷了所有念想,但轉念間她又被自己打動,覺著就這樣放棄與她付出的實在不值當,她不甘心。她想抓緊他,於是身不由己地將自己代入到那個尚不屬於她的角色,用自己的想法甚至行動去靠近他。
隔了一天,她特意去食堂打了飯,準備給宇坤送去實驗室,不成想在實驗樓門前撞見顧惜妍。她一臉的驚愕與無措怕是無處可藏的,顧惜妍定神看著她,眼裏的神情帶著幾分驚異和疑惑。她匆忙掩飾,卻是欲蓋彌彰。和顧惜妍一起的陸子宏及時化解了她的窘境,他拉著顧惜妍踅身進了實驗樓,留下靈馨怔在原地。她捧著飯盒的手微微顫抖,眼淚紛然隕落,在上麵碎成了花。
此後好幾日顧惜妍和靈馨再沒有說話,宿舍、食堂、半道上遇著,亦沒有隻言片語。兩人對視,她想從她的眼裏讀出來些許敵意、恨意,看到的卻隻是一汪清水,無波無瀾。這也就是顧惜妍了,處變不驚、雲淡風輕,好像她就不曾愛過那個誰。也許罷,也許不。
臨近畢業,學生們都忙著,到了周末,宿舍樓裏都空蕩蕩的,站在這頭喊一聲,回聲在那頭久久回旋。過道裏陰涼的風一卷而過,大開的宿舍門裏,從窗外吹進來的風趁機將輕飄飄的窗簾掀起,順帶著將正往窗台上晾衣服的阮靈馨輕輕一撩,她差點跌下凳子。有人大步上前,一雙手托住她的腰,扶著她穩穩落地。靈馨感激地回頭,卻是陸子宏。